她继续道:“遴选斋长之位的规则很直接,你擅用规则,当选为斋长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且外,你也有选人的权利,但你不选沈云升,按我的猜测,只因为他同样极有筹谋,不太会容易受你的差遣,而庞礼臣与魏耷二人,身手极好,但没你想得这般多,会较容易为听候你的驱驰,故此,你选了他们。至于吕祖迁、杨淳,他们确乎是同你所说,迷惑常娘耳目的障眼法。” 话说至最后,廊庑之下静谧一片,温廷舜薄唇浅抿,继续等着温廷安的下文,她却是没再继续就着这一桩事体说下去,转而道:“温廷舜,你这般行事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空气有一霎地宁谧,廊庑之下,风声悄然止住了,人籁静默如谜。 温廷舜也没任何多余的解释,喉结紧了一紧,最终,只是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长兄,我这般做,是为了温家好。”更也是为了她好。 自然,他承认有自己的一片私心,也有他自己要实现的筹谋,在这一桩事体上,他不会做出任何让步,更是不会畏葸不前。 温廷安从温廷舜的话辞听出了一丝端倪,尚想细问,这时,前头朱常懿催促着他快走,跟随上去的众人亦是望回看了过来,神态各异,别耽搁了时辰,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现在还不是何时的时机,待时机到了,我会同长兄细细言说的。” 言讫,便是随着大队伍离却了。 温廷安静静看着温廷舜的背影,只字未语,他所说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所谓的时机到了的话,他想说的事情,又是指什么?
第60章 翌日朝暾, 温廷舜便带着其他四个少年上路了,阮渊陵与朱常懿俱是并没有前去相送,待他们出了三舍苑后, 自会有暗桩窃自同他们接洽。 天刚不亮的时候, 温廷安很早便是醒转了, 昨夜她同温廷舜不欢而散,心口难免有些发堵,又因是心中生有诸般好奇,据说朱常懿的易容术堪称鬼斧神工, 便是与苏子衿一块儿去了斋舍,且看众人易容过后的模样。 离开监舍,温廷安一路穿行于被薄雾稠云裹浸着的青石板道, 空气里结满了沁凉冷冽的雾珠与霜气, 薰风吹拂了过来,她后颈处的肌肤便是添了一丝飕飕凉意, 温廷安不说话,身侧的苏子衿面容上有着凝色, 二人并不言语,路上还遇着了沈云升与崔元昭,四人同行,一并齐齐入了九斋。 仅一眼, 温廷安等四人遽地停了下来, 神识着实有些发怔,斋中的五人一改旧日的模样,全然是一派陌生的景象, 有人或是易容成了老叟,或是易容成了垂髫, 更有甚者,易容成了妇孺,美丑妍媸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温廷安呼吸静静地轻了一截,堪堪立在了门槛处,视线抻入了被熙光所掩映着的内堂,在一折绘摹着磅礴山海的画屏背后,她隐隐约约地透过半透明的宣纸与画屏的罅隙,看着了少年紧劲峻瘦的一截腰影,皮肤极为白皙,泅着春日的大片辉光,衬得少年的肌肉线条愈发柔韧匀实,这般的情状,在清早之中,显得格外夺目摄魄。 温廷安不知道温廷舜易容成了何种面目,心中掀起了一丝风澜,忍不住猜想,是男还是女?年岁几何?又是何种身份? 正思忖间,她便是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嘘声,众声杂沓纷来,她听到崔元昭蓦地惊出了一声颤颤的疾呼:“这,这是真的斋长吗,我简直不敢相认……”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吸气之声,温廷安渐然听到了一双绣花蛱蝶软底绣履,在青石地面轻踏的声音,下意识回过头,抬起了眸心。 只见一道身着天青窄袖褙子,衬着藕荷色对襟襦裙的年青少女,丱发垂髻,不施粉黛,款款自画屏之中,迈着玲珑细步,幽幽踱步而出,在温廷安两尺之外的距离翩跹止步,这位少女低眉顺眼,打扮极是寻常,年岁与崔元昭相仿,因是羞怯或是畏生,她的后颈微微前倾,彰显出一副柔婉媚然之态,视线一直垂落在地面上,纵然是看人,也只敢看下巴颔,未敢贸然直视对方的双眸。 温廷安端详了少女半晌,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眼惊鸿之感,假令不是那五官始终让她觉得熟稔,她怕是真要被温廷舜蒙混了耳目,这也勿怪崔元昭会如此惊愕了,温廷舜男扮女装,几能以假乱真,造相竟是如此惊艳,论姿色与仪容,就连同为女子的她,大抵亦要自惭形秽。 众人看得敛声屏气,眼儿都发直了,视线都不敢妄自挪开,魏耷更是道:“要不是见温廷舜是个纯直的男儿郎,老子他娘的都想上门求娶了!” 这番话自当是玩笑之语,但仍旧在斋内掀起了不少风澜。 温廷舜施施然行至温廷安的近前,温廷安也慢慢看清了温廷舜的面容细节,此则一张皎若中秋之月的脸,眉眸淡得毫无起伏,眼尾朝上勾挑,眸色却是寒得出奇,待其人出声之时,是纯正醇和的女腔,透着寒沁沁的冰棱子,质感韧硬,声线却是温软:“长兄可还在为昨夜的事发了脾气?” 就连小女儿家的神情、样态与话腔,亦是十拿九稳,温廷安难得恍了一会儿神,摇了摇头,心想这厮真是个易容鬼才,轻咳一声,调侃着朗声笑道:“并没有。温廷舜,若你真真是个女儿家的话,这洛阳城内,上门问亲的媒人,怕是都要踏破崇国公府的门槛了。” 孰料,温廷舜却是朝着挪了小半步,一阵铺天盖地的压迫感顺势攫住了温廷安,只见温廷舜那檀色的薄唇,以若即若离之态,悬在了她的耳根旁,吐息微热,音辞淙淙:“前夜的值房里,长兄替我上了药,看光我的背部,按俗世之旧例,我当是要以身相许,不知长兄以为如何?兹事能否作个数?” 刹那间,温廷安神情蓦然僵住了,眸底继而掠过了一抹禁色,她自然知晓温廷舜适才那一席话有玩笑揶揄之意,不知为何,她却是深觉耳根与颈部悄然升起了一抹烫灼之意,尤其是他说话时,凉冽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颈部肌肤处时,像是春日里的霖雨,雨声嘈嘈切切,暖湿的水汽伴随着幽微的情愫,一丝不扣地敲入她的耳屏,是一阵绵软沙沙的战栗,这份感觉委实刻骨铭心,她不由地热了耳根,端起了长兄的架子,后撤数步,寒然淡声道:“见二弟这般入戏,造相几能混淆视听,为兄便也不担心甚么了。” 她眼睫微动,故作泰然之态,拍了拍他的肩膊,话辞浓淡相宜,“此行一出,务必多加谨慎,常娘与媵王绝非善类,你与吕兄、庞兄他们务必万事多加小心。” 见她有意罔视方才那一番半真似假的话茬,温廷舜低低地敛着眸心,在斑驳的暖光里,一抹晦暗的翳影,悄然覆落在了他眸下眶的位置,一抹异样的情愫在心中叫嚣着,复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住了,神态澹泊,思绪并不显山露水。 “朱叔已经将路引与帐籍逐一交给了我们,长兄但请安心。” 这厢,庞礼臣见温廷舜在温廷安面前磨蹭地叙话,顿时心生一份不悦,心底多多少少有些吃味,遂是忙大马金刀地跨步上前,也在温廷安近前挤了个位置,拳心敲打了一番自己的胸口,对她豪气地道:“温廷……温老弟,目下你尽管放心就好,这个任务,我一定完成得漂漂亮亮的,你便是在这九斋之中,七日之后,等着我们凯旋罢。” 阮渊陵昨日便是给了任务的期限,约定俗成是七日,纸鸢们必须在指定好的时限内完成任务,若是有任何延宕或是闪失,一律按任务失败严峻处分。当然,若是能在七日之内顺利将暗探所潜藏的私通文书寻觅而出,顺带查清伪诏一案的真相、媵王与常娘的阴谋诡计,则是再好不过之事,算是任务成功完成,阮渊陵会将此事奏请东宫太子,太子必定亦是会有重赏,对于出类拔萃的纸鸢予以器重。 试问众人谁不想得到太子殿下的垂青与重用? 尤其是吕祖迁,他太渴盼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时机了,忆往昔,他文不能胜过温廷安与温廷舜,武不能胜过魏耷与庞礼臣,九人之中,夹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里,既是不算拔尖的个中翘楚,也不能算是泛泛的无名之辈,加之与斋长之位失之交臂,这便是成了他人生之中的奇耻大辱,甚或是长成了心中一根棘刺,每想起此事,那一根刺便是扎在了心口之上,反复戳痛着他。 曾经是雍院外舍的天之骄子,受无数同窗敬仰与推崇,亦是颇受塾师的瞩目与倚重,目下,在这一鸢舍之中,于周遭同侪的衬托之下,倒显得他泯然众人矣,此一刻,一种沉重的落差堪堪笼罩住了他,他极为不甘。 好在温廷舜在剩下的八人里,被遴选四人之中,其中之一便是有吕祖迁,他认为自己终于有大展宏图的机会了,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一番,士别七日,让阮掌舍对他另眼相待。 杨淳多少亦有些紧促不安,他是出任务的五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了,他有些怕自己会拖扯他们的后腿,也怕任务会失败,鸢舍的舍规说了,『一人犯错,全斋连坐』,他畏惧自己犯了错,尔后便让一同出任务的同侪受了牵连与殃难。甫思及此,他连手掌心都是浸满了涔涔虚汗,心神颇有些不宁。 比起吕祖迁与杨淳二人的沉重心绪,魏耷倒是比较轻松,甚或着是说,他整个人都有些亢奋,对此番任务充满了一种神往,前路有多凶险,他便是有多揄扬,魏耷约莫是出任务的五人之中,心情最好的人了。 时辰到了,天将敞亮,凛风吹着众人的袖袂,幽长的木铎声渐起,温廷舜带着各怀心思的四人,齐齐出了三舍苑,去寻即将为他们引路的暗桩了。 临行前,温廷舜回眸看了温廷安一眼,糅合着桐花香气的熙风吹拂着少年的绣花广袖,此番此景,她竟是也丝毫不觉得违和,更不会觉得他阴柔,见他一对邃眸沉笃且淡静,淬了一抹软化了棱角的锋芒,像是浸泡在碧水之中的玉璧,焕发着剔透深沉的光泽,她仿佛在这溶溶的春色里,看到了他难得彰显出了一丝少年意气。 只听温廷舜温声道:“长兄,等我回来,寻你赔罪。” 一院寂寂,少年的嗓音缭绕在温廷安的耳畔,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温廷安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忘记询问他肩膊上落下的伤了,目下伤情如何,可有痊愈,他收拾停当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给的薄荷药膏捎上。 方才只顾着看着温廷舜穿着女儿衣,温廷安的思绪全聚焦在那上面,倒是忘却这等要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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