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温廷舜凝了凝眸心,率先问道,“选走四人,九斋还余下四人,当如何调遣?” 阮渊陵道:“至于剩下四人,便是留在斋中等候新令。” 言下之意,便是剩下来的四人,不参与第一个任务的意思了。 此话一出,九斋之中原是缓和的氛围,瞬即变得紧促起来,这是九斋第一次出任务,人人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大展拳脚一番,若是没被选上,那这长达七日的集训,可不就白费了吗? 阮渊陵淡声吩咐道:“温廷舜,你且先选出,除你之外的四个人便好。” 温廷舜淡应了一声,不着任何风澜的寂眸扫视了众人一圈,温廷安看了他一眼,她心中想着,他应当是会选她的吧,毕竟这七日以来,从温廷舜对她的种种行止观之,两人的关系,至少未如畴昔那般相看两厌,也没那么剑拔弩张,在她看来,她与温廷舜若是共同执行任务的话,应当也不会再产生什么纠葛或是龃龉。 “庞礼臣,魏耷,吕祖迁,杨淳。”在她思量之时,温廷舜拣选了四人出来,他的视线早已从她身上挪开,望回了阮渊陵,“掌舍容禀,晚辈选得便是这四人。” 少年的嗓音醇和如冬雪晨露,透着一阵沁凉冷冽的质地,但又势若沉金戛玉一般,掷地有声,刚巧是九斋诸人能听到的情状,此一瞬,院中寂寂,被遴选中的人面露了喜色,那么未被选中的人,难免催生出了一丝郁闷。 温廷安眼睫倏颤了一颤,思绪僵滞在此一刻,面容之上愕色难掩,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舜,这厮居然没有选她,两人明明关系破了冰,兄弟情谊缓和了不少,他为何不选她? 温廷安满腔困惑与疑窦,想从温廷舜的脸上觅求答案,但少年垂下了眸,阮渊陵递与了他一封文牒,应是记录本一回任务的执行名单,他写下了他所遴选的四个人,以及他自己。 温廷舜并没有解她的惑。 温廷安先是回溯了一下自己过去七日所学,三国之语、鹰眼之法、刑统之义、堪舆之术、谶纬之道,五门学目,哪一项她不是均在上等?她自诩课绩并不算差,若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之中,决不至于会拖扯温廷舜的后腿。 抑或是说,在过去七日里,她做着了什么事儿,隐隐之间触怒了他,他现在要恩将仇报,故意给她穿小鞋,不选她? 温廷安胸中生出了一阵闷意,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百思不得其解,这七日里,每逢两人打照面的时候,她素来规矩和善,不曾陷他于不义,细细想当初,他挨了庞礼臣一记戾拳的时候,她还特地趁夜去值房,给他送薄荷药膏,他提出背部上药之请求,她还应下了,枉自己如此照拂他,结果,温廷舜这厮就是如此待她的? 与温廷安同样落选的,亦是囊括了沈云升、崔元昭以及苏子衿,他们三人虽然心中潜藏有惑意,但心内思绪之波澜,倒没有温廷安这般大。 遴选完了人,阮渊陵便道:“既是如此,那就依照温廷舜所说的,就这般定下了。” 阮渊陵开始阐述第一个任务的内容:“前不久,本官便是同你们提过,近些时日大理寺正在追查伪诏一案,大金谍者梁庚尧同本官提及了一个人,此人名曰常娘,在曲殇巷经营着一座酒坊,此座酒坊可能是金谍制作伪诏的据点,本官遣去酒坊蛰伏的数位暗探,还查到了常娘与媵王暗通的文书。” 话至此处,阮渊陵顿了一顿,面容添了一份隐微的霾色,“正当这数位暗探要继续追查下去之时,他们却是突然死在了常氏酒坊之中,追查下去的线索亦是戛然中断。他们搜集到的一些关键线索,也许是常氏秘闻,也许是酒坊账簿,也许是暗通文书,也许是金谍据点,具体详情,尚未可知。” “当前这份线索不知落入了谁手,但据本官所知,仍在常氏酒坊之中,因于此,本官命你们潜入这常氏酒坊之中,将这两位暗探所探赜的线索,以及剩下未搜掘完的案况,一并搜查回来。” 阮渊陵派遣出去的两位暗探,突然在常氏酒坊竟遭横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众人面上皆有浓重的肃色,原是活络的氛围,须臾之间便是僵凝如冰,温廷舜凝声问道:“这两位暗探何时死的,又是因何而死?” 阮渊陵浅浅啜了一口香茗,凝声道:“这两位暗探死于前一日傍午,他们二人在酒坊之中的身份俱是小厮,经仵作验尸过后,确证二人乃系死于某种奇毒,至于是哪种毒,尚未可知,但显然可见,两位暗探的身份极可能是教常娘觉察到了,她遣人暗中对他们下了毒。” 庞礼臣挑了挑眉,捋起了袖袂道:“不就是一个破酒坊么?有什么可惧的?咱们直接寻个托儿说常娘卖得酒有毒,大理寺不就可以趁此抄封酒坊,联袂官府衙门去仔细搜掘酒坊内外,这酒坊到底是不是金贼的据点,一查便知。且外,要查常娘有无与媵王暗中勾结,掌舍直接治个罪,好生盘查她不就结了?” 大理寺里的诏狱是三法司之中出了名的,任何人只消下了牢狱里头,纵然是忠贞志士,也会熬不住这等不可承受的苦难而服软,铁齿铜牙也会屈折受辱。 阮渊陵对此摇了摇头,意为不可,肃声解释道:“这并不稳妥。此案牵涉众多,不仅牵涉了曲殇巷、大金谍者,更是还涉及了东宫与媵王之间的博弈与斗争,不宜闹得过于张扬,否则,易使洛阳的黎民百姓陷入人心惶惶之中,也会为官家所忌惮。” 阮渊陵扫视众人一圈,搁放下了茶盏,娓娓道:“是这样,那两位暗探中了奇毒而死,常氏酒坊目下正在清濯坊内的酒工,以新换旧,如今恰好的时机,本官便是命你们五人,以酒工、酒监的身份到常氏酒坊里头走一遭,搜查那两位暗探遗藏于酒坊里的线索。” 温廷舜寻思了一番,嗅出了一丝端倪,说道:“虽说如今常氏酒坊要进行人员大换洗,但有两位暗探遭害的前车之鉴,想必媵王会敦促常娘加强核查酒工的帐籍,假令要取信于常娘,势必怕是难如上青天。” 温廷舜的忧虑不无道理,按照媵王多疑多虑的脾性,怕是会仔细核查每一位新募酒工的底细与身份,若是没查出甚么端倪就还好,若是被查出了身份上的纰漏,那对于他们而言,等来的将会是覆灭之灾。 似乎是顾虑到了这一层面,阮渊陵对众人道:“届时本官给你们分发的帐籍,都是真实存在着的,遴选自历年以来洛阳诸多人丁失踪案桩里,那些尚未上报的人口,你们五人,便用这些人的帐籍与身份。你们的身份,有且仅有本官与九斋知晓,若是教媵王与常娘起了疑心,那必然是九斋里出了叛徒,知否?” 阮渊陵的话已是说得较为明晰了,众人莫敢再有疑议,悉数点头应是。 温廷安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细线,袖袂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半是攥拢了拳心。 阮渊陵吩咐朱常懿入内:“朱叔,劳烦您且带着这五人去易容罢,假令易完了容,便去领帐籍,明日便让他们出发。” 朱常懿笑着拱首领了命,朝着温廷舜等人招了招手:“且跟我来。” “慢着。”朱常懿领着众人去别的斋院易容之时,一片踩踏着竹叶青石板的簌簌声里,温廷安低声喊住了温廷舜。 她的音色是平寂如水的,绵绵密密地流淌在了他的耳屏,但温廷舜能觉察到她潜藏在话音之下的薄愠,她素来眸色浅无风澜,但今次愣是掀起了一片不太淡然的涟漪。 “温廷舜,为何你要扣留下我?”她的声线藏着一阵隐微的锐意,冷静且清冽,“你是有意为之的罢?” 她微微敛着眸心,“元夕之夜所谈之事,你一概都忘却了么?” 温廷舜淡静地垂落下眼睑,声线依旧澹泊:“长兄此话何意?” “首先,我们这七日合作默契,几乎未曾出过任何纰漏,”温廷安眉心微锁,“再者,元夕之夜你不是也说了,我们之间理应互帮互助,但你现在是何种意思,我们这一组,我和沈云升,你任何一人都没选,我委实不太明白你的用意。” 温廷舜静缓片刻,右手指腹摩挲着左手指腹,道:“庞礼臣、魏耷身手较好,能起捍护之职,至于我为何会选吕祖迁与杨淳,因为他们是生面孔,是一张白纸,媵王与常娘不曾接触过他们,他们进入酒坊里,会较为顺遂一些。” 温廷安对温廷舜的话将信将疑,他看似回答了她的问题,实质上又没真正说实话,她问:“那么,我和沈云升二人呢?你之所以不选,理由何在?” 他明明知晓她实质上想问些什么,但他偏偏选择避而不谈。 温廷舜不响。 “温廷舜。” 温廷安朝着他走前了半步,揭破了他的遮障,试探性地问向他:“先不论沈云升,且先说我自己。你之所以不想让我参与此回任务,可是因为温家可能会与媵王勾连的关系?你想让我避嫌,故此,不准允我去执行任务?” 温廷舜削薄的唇极淡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长兄,我只是依照现实的情状进行人员的调遣罢了,我之所以将你、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留下,是因为媵王或多或少都对你们留有印象,这不利于任务的执行,仅此而已。” 温廷安隔了很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廊檐之下的一串琉璃风铃,就这般锒铛地响动着,像极了一颗曳动不安的心,温廷安抬首,仰视着温廷舜,“真怕媵王对我们有印象的话,那么,在坠入金水桥的那一日,媵王也见着你的脸了,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去常氏酒坊涉险?” 温廷安没给温廷舜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也许你会说,可以让朱叔替你们易容,但易容一术同样适用于我们,这就是你方才解释的纰漏。你明明知晓我非常想查一桩公案,但你没有让我参与此回任务,并且,在这七日之中,你从未透露过要当斋长的意图,不争不抢,但在课业方面,你常居于魁首,是不是可以这般说,你原本就知晓阮渊陵一定会派遣我们潜伏于常氏酒坊,遂此,你早就筹谋好了一切?” 温廷舜道:“长兄此言差矣,遴选斋长的决定,在于五位先生,而非在于我,我不能动摇他们五人之间的决定。” 温廷安撩起薄薄的眼皮,看着他,但温廷舜风雨不动安如山,情绪揉不开,俨似一团迷雾,让她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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