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波澜壮阔的大事,很多细节徐存湛根本就没有印象了。唯独他第一次走出缺弊塔,随手折下那朵花的记忆,那段记忆鲜明得可怕,例如他现在捏着陈邻的脸,然后想到他手指搓过花瓣,相似的手感。 陈邻渐渐有点喘不上气——过呼吸,冷汗覆了一层在她皮肤上,她无意识伸出手抓住徐存湛衣角,心率过快让她脸涨得通红。 徐存湛周身杀意霎时散去。 他低了头,掐住陈邻脸颊的虎口微微松开,手掌心贴着她脸颊皮肤往下滑,掠过下颚线,握住少女脆弱的喉咙,低声提醒:“吸气,吐气。” 陈邻跟着做,不堪负荷的肺部急速收缩感到胀痛,朦胧间窒息一般的痛苦让她有些恍惚。 徐存湛手上力道很松,大拇指轻轻摩挲对方喉咙,隔着一层细腻皮肉,能摸出那块小小的骨头,随着陈邻艰难的呼吸,那块骨头上下滚动。 他垂下眼睫,心想:好像有点舍不得。 最生气的时候,确实想过不如杀掉她算了。但真站到陈邻面前时,徐存湛连天路都砍碎了,也没有一道剑气碰到陈邻衣角。 还是舍不得,看她喘不上气,一直哭,就觉得好可怜。要不是时机不对,简直想亲她一下,让她别哭了。 不就是回家吗?天路他也能开,实在不行,就把问罪剑架到万识月脖子上,让他们开。 缓了好一会儿,陈邻渐渐能喘上气了。她攥着徐存湛衣角的手还在发抖,却也鼓起勇气仰脸去看徐存湛。 天空之上,密集的嗡鸣声乍然落下,仿若群鸟呼啸而过。那声音来得毫无征兆又极其抓耳朵,一时间陈邻不禁抬眼往天空中望去。 是黑红的云。 又像是雾。 如果很仔细的看,能看见雾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滚动。陈邻还仰着脸在分辨那些雾气是什么玩意儿,不等她看清楚,便被徐存湛一把拉进怀里。 再次整个人撞到徐存湛胸口,陈邻来不及喊痛,徐存湛已经俯身舒展双臂环抱住她。黑雾倾斜而下,转瞬间将整个平台笼罩。 陈邻整个人都被徐存湛抱住,茫然无措抓紧了徐存湛腰侧衣服布料,呼吸间全都是对方衣襟上皂角气味。徐存湛抱住了陈邻,还嫌不够,腾出一只手,掌心摁着陈邻的后脑勺。 “别抬头,别往外看——” 陈邻一听这句话,刚想抬头的脖颈僵住,沉默片刻,她老老实实又把脑袋缩回徐存湛怀里,闭紧眼睛坚决不往外看。 但即使不睁开眼去看外面,耳朵却也能听见:风声,惨叫,哀嚎,尖锐的,意味不明的咒骂声。 突兀的,陈邻想起自己在鹞城,被鲛人族关进祭台时,曾经在烈火幻境中所见的一切。当时她似乎也在烈火中,隐约听见了类似的声音。 只不过当时那些声音都很模糊,听不清楚。但现在,那些声音就在她耳边,鼓胀得让陈邻错觉自己快要聋了。 忽然,那些可怕的声音如退潮般消散。 陈邻缓过神来,两手撑着地板愣了愣,再抬头,看见自己眼前耸立一座高入云端的黑色高塔。 徐存湛不见了,万识月,三千大罗盘,‘天枢’——这些都不见了。她似乎被那黑色雾气卷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座高塔底端不断满溢出黑色粘稠液体,那些粘稠液体最终都汇聚到同一个方向,变成河流,往山下流去。而在高塔四周,寸草不生,只有冷硬的石头铺陈。 高塔入口大门紧闭,一圈暗红符咒悬浮着环绕其上。 门前石砖上,一把朴实无华的木剑斜插入地面——陈邻认出那是徐存湛的佩剑。 其实徐存湛的佩剑在平时,外貌就是很普通的木剑模样,和街上卖的五文钱一个的玩具木剑没有任何区别。但不知道为什么,陈邻一看见那把木剑,就知道那是徐存湛的剑。 一种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直觉。 “陈邻姑娘,我们终于见面了。” 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邻吓了一跳,惊惶回头,在看清楚对方苍老狰狞的脸时,陈邻又受到第二次惊吓,没忍住偏过头咳嗽起来。 沈潮生静静望着她,在平静之余,又感到几分荒谬。 他修为高深,一眼就能看出面前少女毫无修道天赋,甚至连最基本的灵台都没有。 这世间最强的修道者,都无可奈何的天劫——却能被面前这个柔弱不堪的少女克制。 正如大象终将死在蚂蚁手上一样荒谬。 陈邻犹豫:“您是……” 对方颔首:“在下沈潮生,暮白山前任掌门。” 陈邻一愣,心中错愕。她曾经在列松记忆里见过沈潮生,虽然对方私德有亏,但不得不承认,沈潮生的外貌十分端庄俊朗。 但面前的老者,萎缩矮小,面容苍老,形如槁木——更不要说他的眼睛,整个眼球都被挖掉了,只余下一层白翳覆盖在深陷眼窝内。 和列松回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掌门,简直判若两人。 “万道友已经和你说过我们的计划了。”沈潮生那双没有眼球的,空荡荡的眼眶‘注视’着陈邻。 陈邻被他盯得后背直冒鸡皮疙瘩。 沈潮生指着缺弊塔紧闭的大门:“陈姑娘,问罪剑就在那里,请拔出问罪剑,进去封印天劫吧。” 陈邻:“……我进去?” 沈潮生:“你与天劫命运相连,在魔气的认知中,你就是天劫。所以不必害怕,你只要进去,魔气自会保护你。” 陈邻深呼吸,目光掠过沈潮生的脸——沈潮生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她转身走向缺弊塔,抬头看向巍峨塔身时,陈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紧张得手心都浸满冷汗。 即使转身过去了,陈邻也能感觉到沈潮生一直在‘注视’自己。 他的‘注视’绝对称不上友好,仿佛是盯着猎物的枪/口,令人感到恐惧与不适。 陈邻努力让自己不露怯,走到问罪剑面前,伸出手去。即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千百回,但真正伸出手的时候,陈邻手指还是忍不住发抖。 发抖的手最终握上问罪剑剑柄——沈潮生眉骨上那块皮肤微微抽动,心眼死死盯着陈邻。 问罪剑是用列松剑骨铸造出来的神剑。他也曾经尝试将这把剑收为己用,但问罪剑自从出炉那刻起就好像有自己的意识,无论任何人都没办法将它拔出。 沈潮生试过强行拔剑,却被剑气伤了脸颊,在颧骨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伤痕。 但此刻,那把拒绝了所有人,只屈服在血脉亲缘下愿意给徐存湛驱使的剑,被一个连灵台都没有的凡人少女轻松拔了出来。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能将这把剑拔出,两手握着剑柄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沈潮生不禁暗暗咬牙,移开目光。 问罪剑被拔出,原本盘绕在缺弊塔大门外的红色符咒消失。陈邻抱着剑,走上前,犹豫的伸出手一推大门。 那扇看起来很重的大门,她伸手去推时却发现其实没什么重量,很轻松就推开了——两扇门扉向两边滑开时,甚至连摩擦的‘吱呀’声都没有发出。 门内并非一片黑暗,反而是微微亮着暗红的光,隐约可见周围地形。 陈邻终于看见了私寡池和内塔。虽然在列松的记忆里已经见过一次了,但终究不如亲眼见到来得震撼——要进内塔就必须要蹚过私寡池,陈邻走到池边,抱紧了问罪剑。 她想到在列松的回忆里,只要踩进私寡池,就会被里面的魔气腐蚀到皮肉熟烂。 抱着问罪剑的手不自觉收紧,陈邻咬了咬唇,虽然觉得害怕,但是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拍了拍自己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都走到这里了,绝对不可以回头。” 咬牙闭眼,陈邻狠狠心,一脚踩进私寡池里。 粘稠池水,在踩上去的瞬间就像是踩到了沼泽,两腿下陷。好在私寡池本就不深,池水只淹到陈邻膝盖。 陈邻站进私寡池里,皱着脸紧闭双眼。数秒后,她茫然睁开双眼,低头去看私寡池:……这个私寡池,是真的私寡池吗? 列松回忆里,这地方进去一趟就跟被刮掉半条命一样。但她踩进去,只觉得这池子水温温热热的。 虽然很不礼貌,但陈邻觉得这池子真的有点像泥浆温泉。 沉默片刻,虽然想不明白理由,但陈邻暂时决定不想。她抱着问罪剑蹚过私寡池,一直走到内塔门口,伸手推开内塔大门。!
第131章 内塔大门被推开的瞬间,一阵腥风扑面而来,吹得陈邻不禁闭眼屏息。 但并没有听见想象中的吵闹哀嚎,等那阵腥风吹过,陈邻睁开眼往里看时,里面只余一片昏暗的寂静。她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低头翻找自己腰包,从自己腰包里翻找出一只用丝绦编织出来的猫。 其实编得不太好看,主要是丝绦颜色确实不对。这是陈邻在南诏客栈,闲着没事干那段时间,自己编来打发时间的。 除了猫之外,其实陈邻还编了很多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她在自己荷包里挑挑拣拣,最后还是选了猫咪和红色的穗子。 把编织的猫咪,和红色穗子全都绑到剑柄上——问罪剑终于不是光秃秃的了,挂上其他色彩后,它终于有了点区别于其他木剑的地方。 陈邻把装饰过的问罪剑再度抱回怀里,鼓起勇气踏入内塔。 跨过门口脚尖落地的瞬间,陈邻感觉自己踩到了一滩‘水’。她以为是水,低头仔细看时,却发现其实是一汪浅浅的血,汇聚成一个浅池。 陈邻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她收紧双臂抱着问罪剑,强迫自己从地面那摊血上移开目光。 塔内原本应该有许多层,但现在只剩下一层了。层与层之间的墙壁全都被打碎了,地面处处堆叠石块废墟,暗红色雾气如同缎带一般,在空气中流动。 在废墟支棱出来的边角处,挂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尸体——似乎是原本被关在塔里的魔。那些尸体还很新鲜,不断有血液从它们伤口处往下滚落。 在废墟的最高处,深红浓雾簇拥着什么东西。越往上雾气越浓,陈邻即使抬头,也看不清楚顶端有什么。 她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心跳,反手将问罪剑插/进一边的废墟里,然后卷起自己袖子,又将裙摆下半截全部撕掉。长裙变短裙,虽然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但行动起来却要方便多了。 陈邻活动了一下手脚,找好下脚的地方往上攀爬。好在这里塌得够厉害,十来层的废墟堆叠,几乎处处都是落脚和扶手的地方,而且光线也不算太暗。 缺弊塔没有封顶,从塔顶一直有明亮的月光落进来,照亮了陈邻周围大部分可以看见的范围。她攀爬得十分小心谨慎,因为体力不济,爬一会儿就要找个扶手的地方靠着歇会儿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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