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方才起,她的身子就忽冷忽热地闹得厉害,脑内昏昏沉沉, 连带着眼下的木簪子都有了重影,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微微晃动着, 令她头重脚轻, 似要晕厥。 狠狠闭起双眼, 贺七娘单手按在她的额前用力拍了拍,然后按住太阳穴,晃了晃脑袋。 再次用力睁开双眼时, 总算是没了先前眼底所见的重影叠叠。 深吸一口气,贺七娘将右手扶上身侧的火炕边沿, 她想要借力站起来, 离开这间让她快要窒息的屋子。 哪料,才不过勉力支撑着将身子撑离地面寸余,她膝下骤然一软,竟是捧着怀中的衣物, 再度摔坐了回去。 膝盖磕在地面上, 她觉着有些疼。 她的掌心被按进一片软裘,睖睁望去, 黑色的裘衣正在冬日的阳光中泛出一道锦缎般柔软丝滑的光。 身形顿了片刻, 贺七娘搭在裘衣上的指尖无意识动了动, 随即, 她弯起眼, 扯出一道自嘲的笑来。 伴着屋外小犬呜汪呜汪闹出的动静, 贺七娘微扬起头, 两眼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窗。 寒冬腊月, 纵是雪后初霁,圆日高悬,那四下铺撒的阳光也不复夏日的灼灼炽烈。 日头裹挟着银白雪色,白晃晃一片,自窗外投入一片凉意,叫屋子里更添几分入骨寒意。 原本搭在裘衣上的手徐缓抬起,贺七娘倚靠在窗下,状若虔诚地掬起一捧日光。 那光线将她手心中的命理纹路照得模糊不清,刺眼的白镀在手掌边缘,晃得人莫名眼疼。指缝之中,阳光似流水潺潺漏下,在膝上的裘衣处印下贺七娘的影子。 眼底讥诮的笑意愈发明显,嘴角勾起上翘的弧度,贺七娘笑着笑着,将头靠到一旁的火炕上。 她微微耸起肩头,在这片无声的冬日阳光中,捧着怀中那件浸满青竹气息的裘衣,笑得前俯后仰。 随着难以克制的笑声溢出唇间,贺七娘脑内那些曾经被她所忽视的细枝末节,桩桩件件,尽数清晰地在她眼前重演起来。 洛水村中,方砚清一身青衫,不远不近地跟在下学的孩童们身后,在树下笑意盈盈地同才送酒回来的她搭话的那副音容,现在想来,还真是像极了某个人。 “贺家娘子安好,某是书塾新来的夫子,如今暂居于书塾......” 混着那群孩童们迭声叫着“贺家阿姊”的动静,她竟是没能反应过来,方砚清可是在初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是谁的啊。 现下细细回忆,贺七娘方才恍然大悟。 方砚清在洛水村的那副,之乎者也常爱挂在嘴边、絮叨爱操心、会在她的笑意中羞红耳根、会对所有人温柔宽待、不擅饮酒、在她面前永远如一抹清风般柔和的样子,赫然就是许瑜啊。 他那副模样,分明是那个曾经同她青梅竹马,手把手教她认字、写字的许瑜啊...... 心中只要落了个疑字,那些曾在无意间入眼却没能落心的种种,便都经不住贺七娘的左思右想。 明明是可以持刀同人搏命厮杀的人,却会拘谨地趴在墙头,羞红了脸同她借用木梯。 明明是随身带着十数护卫随行,下令绞杀沙匪如无物的人,却会突然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为一群村童启蒙。 明明......明明...... 那股自戈壁重逢之后,自深夜遇险之后,贺七娘在方砚清身上所隐隐感知到的违和感,在此刻得到了一个最终的答案。 哪有什么疯病啊?方砚清他根本,从一开始就骗了她啊! 他在她面前所刻意隐藏起来的,压根儿就不单单只有他的身份,他的本性那么简单。 他甚至在一开始,就是存心仿着许瑜的言行举止来接触她的啊! 可是,为什么呢?方砚清又是从哪里得知贺七娘这样一个人存在的呢?他又为何,要刻意学着许瑜的样子来接触她? 越来越多的疑惑,浮现在贺七娘的脑海之中。 许瑜前往东都时她为他新制的青衫,许瑜为她亲手雕刻的木簪,离开之后再未回来的许瑜,东都所来、突然中断又突然续上的书信...... 好像,好像那时她曾在婶子她们的打趣中抱怨,若许瑜再不来信,她就锁了门直接冲去东都收拾他。 那时,方砚清在不在?那片余光中一闪而过的青色衣角,是不是属于他? 贺七娘思绪纷杂,越想越觉得喘不上气。 一会儿,她脑子里满是“定是我多想了,若方砚清存了害人之心,那他为何前世还要一路护送我去东都?再说,好歹她前世也曾与许瑜成婚圆房,这总做不得假吧”的想法。 一会儿,她的脑子里又满是“方砚清究竟为何要伪装成和许瑜差不多的性子?若许瑜没有出事,那她前世抵达东都之后,隐隐觉着的那些奇怪别扭之处又是为何”的念头。 笑着笑着,她头痛欲裂地将脸埋进膝头。 贺七娘藏起脸,却又死死咬住右手的虎口。她借着这抹痛意,逼迫自己清醒地回忆两世与方砚清相处的所有细节。 可越想越是心惊肉跳,贺七娘被笼于这满屋的青竹暗香之中,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恍觉,她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坠入一片挣脱不得的密网。 贺七娘被丝丝绕绕地缠住,在无知无觉间落入网中。却连织网之人到底是谁,又所求为何都搞不清楚。 朦胧模糊的视线,不巧触及跌落在她脚边的银色插梳。灵动的鹦鹉上,幽兰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出如水波一般的光。 那水纹在她眼底荡漾不休,也让贺七娘抬手,一点一点拂去眼下笑出的泪,落在插梳上头的目光,逐渐变得岑寂清冷。 将膝上的裘衣随意丢上火炕边沿,贺七娘木着脸,探手捡过插梳,连同那根刻了朱槿花的木簪子一道收进了她的衣襟里。 右手抚上鬓边,她面无表情地将脸颊旁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撑着火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视线扫过屋内属于方砚清的痕迹,她眼底迅速闪过冷峭,继而收敛。 若无其事地弯下腰,贺七娘将收拾出来的酒坛一个个搬去储酒的屋子。 长柄竹勺尤带一抹青色,琼浆沥沥落下,在酒坛中漾出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分好酒,在一一封坛。 贺七娘一脸麻木地做着这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活计,一举一动,恰似被人提在手中的木人傀儡,全然没有丁点生气。 做完这一切,她也没的精力再做旁的。 默默回了屋子,贺七娘坐上炕。将衣襟里的木簪子和插梳取出,并排放好,搁在临窗放了铜镜的矮几上。 稍稍后退,她将双腿蜷起,又用双手环住膝盖,将下巴靠在上头,静静望着那无论是材质,还是精细程度都天差地别的两样饰物。 院内,时不时传来来宝听到巷内路人行走后的吠叫,就连那头跟了她许久的驴子,也会时不时凑热闹般叫上几声。 随着天色变换,间或还有邻舍将水桶投入水井的噗通声响,混有灶间油锅嗤啦,铁铲翻动的声音隐隐传进屋子。 可是,这所有的生机与人间事,都被贺七娘隔绝在外。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眼不错地望着它们。 她在等,等一个人叩响门扉,等一个人同她解释。 窗后日光渐渐西移,随着夜色的降临,屋内光线逐渐变暗,及至完全为黑暗所吞噬。 当北风再度凛冽地呼啸,来宝呜呜咽咽地从门缝里挤进来,乖乖趴到抗下团成一团时,那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贺七娘双眼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夜色,一夜枯坐到天明。 看着窗外一点点亮了起来,忽然之间,贺七娘就想到了她的阿耶。 阿耶当年也是如此,早早出门却又一夜未归,然后,就再也没了音讯。 蓦地想起前些日子的那一幕,贺七娘缓缓自双膝间抬起头。 难道,他又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吗?莫非,又是那些蒙面贼人? 突然闯入脑内的猜想唬得贺七娘心头一紧,她忽地直起身子,面上是难以忽视的担忧。 再顾不得旁的,贺七娘迫切想要确认方砚清的安全。 久久未动,她才稍稍松动了手脚,一瞬便有难以忽视的酸麻袭来,刺得贺七娘险些落泪。 忍住双脚的酸麻,贺七娘咬牙挪到院门处。 岂料,她一打开院门,就同一张尚算的脸对上,这人好似,是方砚清身旁随行的护卫。 贺七娘面上一喜,正待出声,却听到这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同她说。 “贺娘子,我等奉郎君之命,来取暂存此处的箱笼书籍。” “二......” 眉头一瞬拧起,又飞快舒展。 贺七娘指尖死死抠进掌心,侧身让人进去,并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字咽下,在来人疑惑的眼神中,淡淡一笑。 “东西都在偏屋放着,你们自去取吧。不过,你们郎君现在何处?我有事寻他。” “我们郎君现下正在巷外,等我们收拾好箱笼,就......” 将来人未尽的话抛诸脑后,贺七娘先是不紧不慢地跨出门,然后一步一步,小跑起来。 就在她终于跑到马车前停下时,面上却是落了一抹凉意。 贺七娘下意识抬头看去,正见似可吞噬万物的灰蒙天际之中,又再度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 方才的那抹凉意,便是遥遥坠下的雪,亲抚过她的面颊。 不想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机会,贺七娘径直走到车辕处。她道一声我有话问你,随后伸手想要推开车门,却在感知到门后的阻力后,不由愣在当场。 这般行色匆匆,连道别都不愿之余,竟是连同她再见一面也不愿了吗? 收回自己的手,贺七娘心头哂笑。掩去眸中失落,她站在车下,隔着那扇紧阖的门,开门见山地开了口。 “你认识许瑜吗?” 车内的人没有回话,周遭随之静了须臾。少顷,里头传出用手指轻叩车门的声响。 听到这声音,原本静立在一旁的马夫走上前来,颇有些抱歉地同贺七娘说道。 “贺娘子,还请您让一让,郎君这是吩咐该启程了。” 见状,贺七娘怒上心头。 她上前一步,将手按上车辕,不禁拔高了声音。 “方砚清!你到底认不认识许瑜!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贺娘子,贺娘子,劳您让一让......” 随此动静,斜里伸出两只手,横在贺七娘身前,隔开她同马车的距离。 原本酸涩的双眼在看到这一左一右拦在她面前的护卫后,终是滚落一滴泪珠...... 深深看一眼紧阖的车门,贺七娘四指并拢,用指腹用力抹去下颌处颤巍巍挂着的那滴泪珠,冷笑着往后退了两步。 “很好,很好!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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