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不喜之感,并非因为门第,而是周妩一直觉得秦云敷并非真心相待阿兄,而与她在京一直私交甚好的伯府嫡长女孙氏,则是自小对兄长爱慕倾心,那时,周妩只觉秦云敷心思在外,并非为兄长良配…… 可后来,兄长受东宫一党牵连,被罢黜刑部官职,贬去凉州那荒凉偏域为官,自此无再升擢希望,甚至还被当地刁民为难折伤了腿,那时,伯府孙氏闭门不出,只顾相撇干净,而秦云敷则留在兄长身边,慢慢宽慰他残破的身与心。 所有,人心总是难以看透的。 历经两世,周妩对此体会最深。 “阿妩?”秦云敷见她出神久,轻声在旁唤了一声,“你若不喜欢,搁置起也无妨的,我……” “嫂嫂,多谢你。” 周妩忽的一声道谢,语气有些沉重的认真,秦云敷便止了口,眨眸望着她,听她继续道,“那化瘀的药我已经用了些,很有效,嫂嫂可是为我辛苦熬了大夜?” 她话音刚落,秦云敷身边的贴身婢子几乎立刻抬眸屏息,模样十分意外。 大小姐对少夫人不喜,在府中这似乎是人人皆知之事,加之少夫人在府,大多时是独自在朝椿阁研习医术,不爱与人交际,故而这两人平日照面打得很少,往来也不多。 也只有在家人有疾有伤之时,少夫人才会主动关怀,但大多时候,大小姐反应淡淡,是并不领情的。 所以,当下见大小姐罕见怀有谢意,除感意外,秦云敷的婢女也是不由替主子倍觉欣慰,总之,熬夜的辛苦没有白费,大小姐算是领了情。 “有效便好。我熬夜是成习惯了的,有时琢磨着新药方,不知不觉就晚了时辰,阿妩不用将此放在心上。” 周妩将伤感置弃,半开玩笑的口吻:“哪能如此不顾身体,想来阿兄也不会这般放任嫂嫂。” 秦云敷本还自如应对着,听得此话,脸色不由晕出几分赧意。 她心想阿妩似乎是说了句引人脸热的话,可细细想来又觉不对,未出阁的阿妩是绝不会与自己开这般玩笑的。 大概是她多想了,只是这怪不得她。 周崇礼月前随太子殿下去了塘县,临别前夜,他又是那副斯文样子,慢条斯理将她困于书案之前,自己正冠整衣,却将她剥除惨兮。书房之内,她摇坠,他矜然,她哭,他进,毫无公平可讲。 不能再想。 秦云敷尽力将那张潮红俊面从自己脑海里挥散。 将人引进屋内,秦云敷便换了话题,她也看出周妩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妩来这,可是寻我有事?” 周妩点头,没有再客套迂回,直诉所求。 她如实说了药粉的事,关涉到容与哥哥伤情,这个不能避谈,于是自然也讲到了沈牧。 秦云敷做事谨慎,提前便屏退了下人,当下屋内只她们两人,她虽意外于周妩对自己的坦诚,但很快便以医者身份,专注听其描述。 听完,秦云敷思吟片刻,道:“白色无味,遇水不化,听你所述,此烈性药粉八成是五噬散。” 五噬,噬目真,耳灵,声清,嗅敏,体觉。 眼目有损,显现的是最浅的毒性,若是用量再多,后果恐不堪设想。 周妩听得胆战心惊。 “阿妩,我不妄议沈公子为人,只是他能给你如此恶毒之物,其人当真如面貌外示的那般温润正雅吗?”秦云敷提醒,点到为止。 周妩手心攥紧,将目垂低。 她恨沈牧,却也恼极自己。 秦云敷声音放柔了些:“阿妩,你能来找我,说明你自己是想通了的,如此,一切尚还有转圜余地。所以,你是想我去为容公子医诊,还是?” 周妩抬头看向她,目光恳切着,“嫂嫂,眼下青淮山的人歇在篁幽客栈,他们已经请了京中的傅荣初大夫为容与哥哥诊治。我想去客栈探望,可宿师父眼下正在气头,定厌恶我再去,我寻不到旁的办法,便想通过假扮成傅大夫的药童,乔装进入客栈……” 说到这儿,周妩声音不由弱下。 突然示好便立刻有所求,此事任谁临面,心里大概都会觉得不舒服。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知嫂嫂与傅大夫有过同门之谊,昔日曾一同拜学在华乙老先生门下,交情颇深,所以请恕阿妩冒昧,开口求嫂嫂出面帮这个忙。” 秦云敷静默思吟,状似犹豫,周妩则等得忐忑。 片刻后,秦云敷抬手拍了拍周妩肩头,开口轻声:“别害怕,这个忙,嫂嫂帮你。” 周妩绷僵的背脊瞬间松懈下。 她声音轻哽咽:“多谢嫂嫂。”
第7章 翌日晨早,篁幽客栈。 除了容与因盲目不便单独一人在二楼房间用餐外,青淮山的其余人皆聚留在一楼大堂。 容宿坐于正位,正面客栈大门,他一边嚼着嘴里的芝麻胡饼,一边抬起目光,不时凝望向外。 片刻后,他哼声将手中的馄饨碗重重一放,面容不善地偏头沉声发问:“你们几个确认,昨日一整天丞相府都没个动静?” 负责巡护的两影徒面面相觑,定睛点头回:“我们前门后门都安排了人,若有人来寻,自不会觉察不到,确认除了傅大夫和店小二,门主的房门再无外人踏入过。” 容宿两片浓眉拧在一起,小声嘟囔道:“莫不是我那日把话说得太狠,真唬着那丫头不敢过来了?” 这话,只有离容宿挨坐最近的一小师侄听得清楚,对方当即只觉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师伯究竟是想叫周姑娘寻来,还是不想。 容宿自是有他的心思在。 当然,那日他的愠恼与责怪并不为假。 接到向塬的告状来信,骤然得知容与所受的□□与欺伤,他愤恼至极,当即想也没想便直奔京城丞相府,决意要将两人婚约废除,哪怕容与这回还不死心,他也执意要做成棒打鸳鸯之事。 可叫他临时改变主意的,是他与周敬纠缠之际,无意撞见俩孩子偷摸抱在一起。 容与不必多说,落得这份上,眼神里也毫无怪罪之意,然而叫他没有想到的是,周妩那丫头目光流露出的,竟也全是真实的关怀与悔愧。 他阅历无数,怎会分辨不出真心实意与惺惺虚假,只是姑娘心海底针,前脚周丫头还坚持着要与那姓沈的探花郎私奔,后脚不知为何忽的痛定思痛,幡然醒悟…… 转变之大,叫人难免迟疑。 于是,他故意说出那番诛心之言。 如若他当真想将两人关系断却,根本无需废话那么多,他费那些口舌,为的就是要将周丫头的愧意引到底,再趁机考验她究竟能为与儿用心几分。 刻意泄露的行踪,故意放松的守卫…… 如果那丫头想来,只需稍动心思,便可直入无阻。 他知晓,与儿也正盼念着。 可昨日等了整整一天,不想竟是毫无动静,别说偷溜进入探望,就是派府上下人来问询一句都没有,丞相府的人明明已经知晓他们留在了此地! 容宿越想越觉不舒坦,若不是为了自己徒弟,他简直一刻也不想在京多留。 把碗里剩下的几个虾仁馄饨吃干净,容宿板着脸色,吩咐下面的人把临街守卫再多撤下几个,后又交代说:“你们剩下没事的,也别在客栈闲待着,都上街各处溜达转转,黑压压地杵在这里一片,不知道会耽误店家做生意?” 闻言,影徒们个个垂目去看自己的衣衫——黑袍黑靴银腰带,青玄门的统一服制,没觉有何不妥。 容宿再次瞪去一眼,状似催促,影徒们纷纷提上口气,赶紧应命散去。 没过多久,容宿自己也闷闷走出客栈,临街寻了个茶摊闲坐。 如此,他几乎是把门敞开,候着人来进了。 就再多等这最后一日,容宿暗暗做决。 青玄山在江湖上如何也算有头有脸,何至于如此上赶! …… 有秦云敷出面,周妩相求傅荣初的事算是由难变易。 只是既要伪装成药童,样子如何也得作得像些,傅大夫是谨严之人,虽看在秦云敷的面子上勉强答应帮忙,却也要求周妩须习些基本的药理通识。 因有前世的疗护经验,这个自难不到她,识药辨方,研磨技艺,很快她就过了傅荣初这一关。 只是从出府到现在,前后耽搁不短,眼下时间已经过及晌午,周妩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傅荣初看出她的迫切,在旁沉言道:“周小姐,我每日前往篁幽客栈是按时问诊,早了也是无用,等到未时后,我们便赶车启程。” 周妩回神,歉意施了下礼,“如此,便叨扰傅大夫引带了。” 傅荣初客套点了下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后面的秦云敷,只转瞬停留,很快便移开。 周妩并未注意到这些,她帮忙收整好药箱,之后得了傅荣初的应允,去了医馆后院厢房拆除掉自己头上繁复的发髻,之后自己动手随意挽了个利落的男子束髻冠,又换上医馆药童一贯所着的布麻褐衣。 房间里没有铜镜,她自己看不出模样,从后院出来,她本想要嫂嫂秦云敷给些意见,只是还未开口,对方的目光已经上下打量过来。 秦云敷走近,放低声音,思量开口:“阿妩,你这样装扮旁的都像,就是这副模样……”她似斟酌言辞,顿了顿继续道,“别说在京城中,就是连带外域,何处见得到这般出挑俏面的小药童,似乎有些不引人信。” 周妩耳尖泛红,微窘,“……那嫂嫂,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秦云敷沉思着给她想办法,片刻后,她转身走进傅荣初的私人药庐,轻车熟路地踩上脚凳,拿下置物架最上一层的天门冬和熟地黄两味药材。 见状,傅荣初在后温和笑道,“我这药庐倒像是师妹的地盘了,就没有你寻不到的。” 秦云敷一边示意周妩坐过去,一边从容回:“师兄的置物习惯从来没变过,这有何难?” “是不会变。”傅荣初深意道。 之后,秦云敷开始专注制弄工艺,她将草药研磨成粉,经细筛过后,又用银匙压平,最后取来一支细毛刷,在周妩面颊上浅浅拂过一层偏褐色的粉,经这般处理过后,周妩面容上的娇艳姝色暂被压住,整个人看上去总算寻常质朴了几分。 收整好一切,也到了出发的时辰。 周妩将药箱挎在肩上,跟行上了傅荣初的马车。 一路上,她害怕伪装被识破,心头不可抑地泛溢紧张情绪,于是背脊挺直,一刻都不曾放松下来过。 然而叫人没想到的是,到达目的地后,客栈大门竟进入得如此顺利,她全程低头,同时也暗悄悄地余光观察着,前堂未见一个影徒身影,更不见容宿师父。 甚至直到二楼,抵达容与哥哥房间门前,她也没遇任何阻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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