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招娣迎了出来,母亲鲜见雀跃地开口:“看娘找到什么了?拿回去给你爹补补身体!” 她看着几乎是和二姐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态回来的母亲,脑中一片迷茫。 这个麻木的,愚昧的女人,十几年前是不是也像自己的二姐一样,拿着给弟弟妹妹找到的鸭蛋回家,却在半路便被卖到了另一个魔窟? 那二姐呢?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只会下崽子的人形皮囊? 见招娣没什么反应,母亲有些不悦地拧了拧眉,指使着招娣出门:“去赵老爷的坟地把东西取回来去。在哪,你知道不?” 招娣缓慢地摇了摇头,脖子像老旧的发条,转不过来。 “顺着这路直走上山,遇到一间红房子的时候往左拐,再走百十来步就到了。” 母亲不耐烦地为她指了路,就再不看她,转身去寻自己的儿子去了。 。 招娣顺着路走,一路上也遇到了同她打招呼的人,但更多的人不认识她。 她在家里闷了三年,没人能把她的脸和老王家的四闺女对上号。 母亲指的路并不远,她很快就走到了。褐灰的山头只有一点白色,很好找。 她走到墓前,看到那个被石头压住的白色的纸包,薄薄的一层,上面写着“礼金”两字。 招娣的视线又朝墓碑上的字移过去。 “夫赵白生,妻赵王氏之墓。” 这一刻她才如遭雷击一样清醒过来。像是被冰冻的毒虫从她心口像四肢百骸爬过去,身上霎时覆上一层冷汗。 哪里是梦。哪里有重生。 无非是她可怜的长姐,那个被半头猪换了下半生的女孩,死后也不得安宁,忙不迭被自己的父母配了冥婚罢了。 她不甘在十一岁嫁给一个陌生人进入下一个魔窟,粗糙地衰败下去,只能通过惨烈的死亡来获得解脱。 可她即便死了,也要被榨干最后一滴血,被迫捆在另一个陌生人的身边。 黄泉路上又被人剥了唯一的一件新衣。也许为了让她能乖顺地躺在那个老男人身旁,关节骨头都被砸碎了。 她到死,墓碑上都不是她的名字。
第4章 山村女童3 招娣病了。 起初以为是她着了凉,或者是乱吃了脏东西闹了肚子。没人在意。 可热乎乎的米汤灌了两天也不见好,招娣薄薄的面皮都被烧得干巴巴的,像是脆弱的红纸。 母亲这才害怕起来,连忙找了焦老婶来给看看。 “烧了几天了?” 焦老婶离不开那根烟袋锅,叼着木头杆子讲话的时候,嘴里含含糊糊不清楚。 “已经是有两天了,捂了被子喂了热水也不见好。这丫头也是,太不懂事。” 母亲指责起来,招娣为家里添了大麻烦。 “今天夜里我去外头给她叫叫。要是叫不回来,那就预备起来吧。” 焦老婶看了看招娣发抖的嘴唇和紧皱又突然舒展开的眉头,心里了然是被吓丢了魂,吩咐完就离开了。 “谢谢焦婶子!”母亲听后放心起来,让三姐在屋里照顾着招娣,自己则是下地干活去了。 。 招娣自从大姐的坟前魂不守舍一样地回来后,这两日,仿佛都在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中。 高温,火烧。她好像流连到了地狱里的火海,哭嚎遍天,哀惨凄绝。 身旁走过些看不清脸孔的小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一样,自顾自地向前挪动。有些鬼手上还捏着根铁链,晃晃荡荡地,链子末尾还拴着个鬼。 她拦住其中一个步伐缓慢的,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见过我大姐吗?” “大姐?”那个小鬼的声音有些沙哑,缓慢又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来,像是咀嚼着这两个字一样。 “那你看看,拴着的这些,有没有?”那鬼像是说完才想明白,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招娣心头一震,忙不迭低头看去。 地上那些被铁链拖着的,全是女人。 她的瞳孔剧烈地抖动起来,身体瑟缩着后退。她仿佛撞到了什么,但是又冒冒失失地继续跑。直到一脚踩空,又跌进另一个幻境。 如同隔世。 那里平和极了。人们都穿得整齐漂亮,连空气里都有香味。 她仿佛天然地对这里极为熟悉,顺着人流就走了起来。 人群走到一个个岔路口,又逐渐分散。慢慢地只剩下她自己。 但她不觉得孤单,脚步轻快,一个人走向终点的白色光圈里。 。 “给四丫头抱到路口去。”焦老婶在半夜如约而至,喝完了夫妻俩预备的稠酒,树皮一样的脸上有些发紫。 她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女性,没人记得她多大年级。也许七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了。 焦老婶在地上画了个浅浅的十字,让王老四把招娣放上去,然后自己接过女孩的身子扶稳。 站好后,她让夫妻俩先往回走,走到路的尽头,闭上眼睛原路再折回来。 “金童提壶亡引水,三船不渡上更天。莫惊慌,莫惊慌,主人家中有黑狗,主人家中有红枪。” 她口中念念有词,半眯着的眼睛毫无焦点地呆滞着,耳朵又好像努力搜寻者什么声音。 “招娣喔!上身咯!” “来啦!” 她开始这样一遍一遍地自问自答,在夜晚的路口实在诡异。 七番之后,她砂纸一样的嗓子几乎要说不出来话。喊完,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鸡血点了一滴在招娣的额头上。 待血珠顺着鼻梁向下滚动,颤巍巍落下的一瞬间,她猛地将招娣向后放倒,拖着招娣离开了地上的十字。 等招娣的父母过来,闭着眼睛将招娣抬回家放回被窝里,这仪式才算完。 他们磕磕绊绊地将招娣沿路抱回院子。刚跨过大门,招娣的眼睛倏然睁开瞪大了,眼中流下两行眼泪来。 她不知是为什么。明明前一秒还行走在满是香气的整洁的大路上,下一秒就又重新回到了这个逼仄的院子。 潮热湿黏的腥气一瞬间冲进了她的鼻子,逼得她委屈极了。 父母却看笑了。 他们谢着还在喘粗气的焦老婶,并把招娣放在地上,眉眼弯弯地指责着她不懂事,给老人家惹了多少麻烦。 和颜悦色的辱骂。像割肉的钝刀。 招娣慢慢听不到这些了。她只听到月夜中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和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声音:“要逃出去!” 是的,要逃出去。 她要去外面。要去梦里安全的,芬芳的远处。 。 她曾经逃过一次,在三年前刚刚来的时候。 人天生就是不长记性的。过去的痛苦记忆会慢慢淡去,哪怕再深的伤口也会叫人忘了疼。 况且,她又总是能复生的。 与其猪狗一样地憋死在这个小院里,为什么不努力尝试呢? 招娣的心中第一次盈满了希望,小小的身体甚至因为兴奋而抖动起来。 为了提高成功的可能性,她的第一步就是先了解周边的环境。 她开始趁着下地干活的机会往远处走。七八条路,二十多个岔路口,在半年的时间里她一一走过。 一开始,她经常因为到处疯跑而被吊起来打。她被说是“不知道回家的野崽子”,是“拴不住的疯狗”。 但她不在乎。等她跑出去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每跑过一条路,就用草绳在满是洞孔的炕席上“穿针引线”,一点一点把不同于炕席颜色的草绳编进去,留下一个记录。 慢慢地,颜色各异的草绳在草席上留下了一张网,每晚都兜住招娣顺利逃出去的美梦。 等这张网织密了,她终于知道周围的环境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是一个山沟,三面环山,南面临水。东西两边都是峭壁,她上不去,村里也没人上去过。只有北面的高山看上去是容易爬的,坡不陡,只是路途漫长。 期间她有一天从早走到晚,一刻也不敢停地往北山的尽头走。可她几乎走到了夜里,也只能走到她家那里能看到的所谓的“尽头”。 “尽头”的前路绵延不绝都是荒山峭壁,一眼望不到边。 更不利的是,北山上都是村户。那日她才爬上去不久,便被听了通风报信而赶来的父亲捉了回去。 像是绑待宰的猪崽子一样地,将她的手腕脚腕系在一根扁担的横梁上,就这样吊着她往家里走。 一路上有人打招呼,王老四的脸上还残存着怒气,偶尔停下来给人介绍:“我家的死丫头,拴不住,野得很。等我回去打死她。” 那一次招娣被打得狠了,趴在床上半个月没能下来。就算痊愈之后,手脚在阴雨天都要命的疼,干了重活走了远路都要颤抖。 招娣却恍然不觉。 她只知道,北边探过了,不好走。要走只能走南边的水路。 炕上草席上的网,用她的半条命又新编了一道。 。 村子南边是处断崖,断崖下奔腾着阴压压的长河。 她曾淹死在这里过。以至于她走过去,都有种窒息感。 “老四丫头,你来干嘛?” 开口的是守着天堑索道的黄老头。 这边山谷里的人想出去,只能通过这条简陋的索道。人踩在下方的套索上,手紧紧抓着手腕粗的绳子,让黄老头推一把滑到对面去。 只有他知道怎么能让人顺利地滑到终点,而不是在半路就停下,吊在空中没辙。 “我爹说过两天要出去,让我来看看呢。”招娣乖巧地靠过去,拿着自己晚饭省下的贴饼子夹咸菜,又偷偷地抹上了一点猪油,巴巴地递过去。 这黄老头是个老光棍,没儿没女,几十年来一直守在这索道口,吃得也就是随便对付一口。 看了招娣递过来的香喷喷的饼子,老头没有形象地吞咽了下口水,从女孩的手中接过,一点一点吃下去。 女孩就坐在索道口的茅草屋门前,听黄老头有些得意地给她介绍着如何推索道才能一举到达对面,又是用什么样的巧劲才能把对面来的,卡在一半的人用绳子捞回来。 一连几日,招娣都带着自己省下的吃食前去,做出一副对索道极有兴趣的样子,一遍遍地听着老头的吹嘘。 最后甚至已经说到了他以不把人拉过来为威胁,睡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故事。 招娣听了有些作呕。但她不能听懂,只能在回去的路上,装作没有感觉到老头盯着自己离开的小小背影。 。 招娣终于准备好了。 她照例拿着晚饭的饼子,这次她又从弟弟的碗里偷出半个鸡蛋藏在饼子的深处,加上新做的酱菜,逗着招娣自己都快流了口水。 她跟盼娣说:“三姐,你看今天外头的火烧云,漂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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