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水声滚滚,两艘船帆载着月色越行越远,老管家在原地站了许久,安远候府是韩家几代人打下来的荣耀,姻亲甚众,退与不退牵扯的可不仅仅是一家人。 明月缓缓偏移,水雾状的云随风遮盖住了光辉,邻近的村落里响起鸡鸣,老管家赶在晨曦降临前回到府城,又在天色熹微时送沈遂去码头乘船西行。 码头的守卫换值,他们只知道官船半夜归天明又走,没人会想到船上没了少将军,就是有人疑惑,他也不确定少将军登没登船。 沈遂代韩霁乘船去巡海巡村,村里驻守的兵卒对他有印象,又有少将军的随身小厮在侧,他说少将军指派他来巡船,也没人怀疑。 途经永宁,沈遂下船马不停蹄去找海珠,见面就把韩霁坑他的事交代了,“他无旨离开广南,还跑去西北战场,这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也完蛋了。” “那就不让人发现不就行了。”海珠淡定极了,“海多大啊,你就坐船上在海上飘,谁又找得着你?谁发现得了?海上小岛又多,就是被人拦下了,说韩霁在某某岛上。再说海上只要不起事,估计也没人找他,韩提督在广南也有两年了吧,又有多少人见过他。” “我就怕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你安安心心在海上飘两三个月吧,就是倒霉遇到了万一,也不过是遭了匪寇。要是有匪寇登岸闹事,你来找我,我俩连夜找过去给他们下毒。”海珠给他喂个定心丸。 经她这么一说,沈遂不慌了,也不胡思乱想了,他油嘴滑舌地夸她一通,脚步轻快地登船离开。 海珠站在原地思索一会儿,提着网兜走到没人的海边下海去捉螃蟹和鱼虾。傍晚晚霞漫天,海水映成红色,人落在海里往上空看,绚丽的晚霞在水波中荡漾开,宛如一缸染料泼洒出来。 海底的游鱼悠闲的随着水流而动,扁体海蛇在礁石群里穿梭,拇指大的幼蟹藏在沙底,挥着钳子的龙虾趁着母蟹出去寻食,它们趁机捣了幼蟹藏身的地方,很快就有巴掌大的海龟过来一一蚕食殆尽。 海珠抓走龙虾扔网兜里,循着沙底的鼓包挖出海螺,一只大头章鱼被翻了出来,她抖了抖,这只章鱼半死不活地挂在她手上,她试着松开手,母章鱼落在沙底努力的往泥沙里钻,没有逃跑的意图。 海珠没逮它,这只章鱼一看就是快下崽了,她养在楼船底仓的那只章鱼也是头变大了才发现是只母章鱼,她没心思让它生一兜小章鱼养着,早就扔进海里放生了。 一个多月来,人类退出了大海,海底的生物繁殖得极快,就连海草也长高长密了。 海珠握着尖头铲割断飘在海底的海带,她顺手割一捆回去,她三婶做卤菜不用花钱买了。 一只海鲶悄无声息从海草丛里窜了出来,海珠反手握着尖头铲打过去,铲尖擦着鱼尾划过,鱼尾瞬间没了一半,海鲶断了尾巴失去平衡,歪歪扭扭落到沙底。海珠游过去捡起快有她胳膊长的海鲶鱼装进网兜,手掌上沾上的鱼黏液搓沙洗才洗干净。 琢磨着下海的时间不短了,她返身把割断的海带打结从背后捆在胸前,拖着网兜往海面游去。 快到退潮的时辰了,水下的潮流暗波汹涌,海珠上潜时遇到一波浪,挟带着她退了一丈远,她清晰地感知到人在海里跟落叶无异,如海鱼一般只能顺着潮流游走。她拼力一蹬,头窜出了海面,一捧浪花拍在脸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又缩回了海底。待水波恢复平静,她蹬着腿往岸边游,低头间发现下方有十来只晕头转向的鲣鱼,她快速环视一周,迅速地握着尖头铲下沉,追在鲣鱼身后劈鱼尾鱼头。 十来只鲣鱼塞进网兜,网兜口已经绑不上了,海珠拖着沉甸甸的网兜慢吞吞往岸边游,当水面跟沙底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窄,她踩着沙底站了起来,海水将将没齐下巴。 提早过来收网的渔夫见到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还是会在她冒头的一瞬间被吓到。 “收获如何?”礁石滩上的人问。 “还行,逮了十几条鱼。”海珠一步步走上去,头发上和衣摆上的水汇成水流砸在海面上。她拖着网兜上岸,跟岸上的人说:“下海了别往远处游,这种鱼是鲨鱼的伴游鱼,今天估计是被洋流冲散了,冲到浅海来了,但说明鲨鱼也可能就在附近。” 渔夫认出了泛着金属光的鲣鱼,眼里的羡慕立马没了大半,有人说:“这种鱼难吃的很,晒干了能蹦断牙。” “等禁海期结束了,你们要是有人逮到这种鱼,可以卖给我,多少我都要,我喜欢吃。”海珠说。 其他人疑惑地打量着她,再看看网兜里的鱼,心里琢磨着这估计是好东西,若单单是自己喜欢吃,也不可能是多少都买。 “我家里还有两条,你出什么价?” “我只要鲜鱼,不要咸鱼。”海珠笑笑,“我回去了,你们下海注意点,小心鲨鱼游过来了。” 网兜拖在海里不重,到了岸上她就扛不动了,海珠只好把东西放地上,她跑到码头花七文钱雇个脚夫给她扛回去。 快到巷子了,她听到冬珠的吆喝声,吆喝声越来越近,冬珠和贝娘一人端个盆从旁边巷子里走出来。 “快卖完了?”海珠问。 “没有,刚出来卖。”冬珠看见戳出网兜的鱼头眼睛一亮,说:“姐你先回去,我跟三婶卖完了卤菜就回去给你帮忙。” 冬珠不怎么喜欢吃鱼,但喜欢逮鱼,让她刮鱼鳞腌鱼肉她也不烦。 海珠跟她恰恰相反,她不喜欢刮鱼鳞剖鱼肚,嫌麻烦。
第114章 娘,你好好的 “海珠, 冬珠,风平,你们三个也来折几个纸锭。”齐阿奶分几张黄纸放桌边, 说:“也不知道你爹能不能找过来。” 海珠和冬珠放下手里的活儿, 洗净手上的鱼腥味,擦干了手一人拿过一张质地粗糙厚实的黄纸,学着齐阿奶的动作将黄纸折成一个银锭子的形状。 “等禁海期结束了,我们回去给我三叔补喜宴的时候去看看他。”海珠抬头望一圈, 说:“指不定我爹心急已经过来了, 可能就坐在桌边看着我们给他折纸锭。” 被她这么一说, 其他人也抬头四处张望,空椅子上好似坐的有人,门口好似站着人, 墙边、檐下、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有可能。“他”之前可能在看齐阿奶和齐二叔细致耐心地折纸锭, 可能蹲在冬珠对面看她吭哧吭哧收拾鲣鱼,可能站在风平旁边摸他的头。 风平突然抽噎一声,他瘪嘴四处瞧, 带着哭腔说:“爹, 我长高了,也长胖了, 我会烧火, 会打算盘,会数数,还会认字背书。” 齐阿奶眼睛一酸, 咬紧了牙才让自己笑出来, 应和道:“你爹都知道,你可别哭, 你爹那个自私鬼估计天天在我们家里转悠,你哭了他可得意了,出门跟别的鬼炫耀他儿子想他都想哭了。” 风平想象了一下,抿着笑了,他抹掉眼泪继续折纸锭。 院子里的人都沉默下来,纸锭一个个摞在一起,慢慢堆满了一筐。 夜色漫进小院,齐老三点亮灯笼,从巷子里吹进来的风带着黄纸特有的烟气,他拎起大竹筐,带着四个侄子侄女出门。 海珠拉着潮平,一行五人踏着夜色来到海边,一张斑驳的黑纸灰迎面飘过来,海边亮着一簇簇火光,明明灭灭,如海上星星点点的亡魂。 齐老三选了一处空地,放下灯笼徒手扒个沙坑,他拿起一个纸锭放灯笼里引燃,引燃了就松开,随它由海风带走。 一个个带着火光的纸锭翻滚着被风吹远,他盘腿坐下,坐在海风里说:“过路的吃点喝点就行了,别跟我大哥抢,剩下的是我们烧给他的,他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 海珠拿起一个纸锭引燃丢进沙坑,冬珠跟风平相继拿起纸锭投进火坑里,火苗在海风里拔高而起,潮平蹲的太近被冲得后仰,他摔了个屁股墩。 “大伯,我是潮平,不是我二哥。”潮平捧两个纸锭扔进火堆里,他嘀嘀咕咕说:“我二哥比我高,不过我俩长得像。” 冬珠咬住嘴唇默默掉眼泪,她努力压住哭意,不让其他人听出不对劲,鼻涕流出来也只是借着转身的动作默默擦掉。如果她爹真的找过来了,她希望他不要去红石村,住在那里的人跟生活在齐家湾的人已经没关系了。 火光跳跃,风里传来哭声,苍老的哭声应该来自一个母亲,她在哭她丧生大海的儿子。 一筐纸锭见底,最后一个扔进沙坑,沙坑里的火苗渐渐弱了下去,慢慢只剩下火星藏在纸灰下。 “我们回去了。”齐老三站起来,他望着海面,月光落在海上,青黑的海面缀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是天倒过来了,星星落进了海里。 “爹——”远处不知谁喊了一声。 风平抽起鼻子,他抿着嘴两颊发酸,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冬珠也喊不出来,思念都压在心底。 “走了。”海珠一手牵一个,“三叔,你把潮平抱起来。” 一行人带着一身的火纸味回家,走进巷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外都放着三碗饭,齐阿奶也蒸好了饭,扣在盘子里放在门外,这是敬过路的亡魂。 至于自己家,桌上摆着一只蒸鸡一只蒸鱼和一碗粉,齐老大喜欢吃粉,不喜欢吃米饭和粥。 “吃饭了。”齐阿奶端菜上桌。 * 码头的另一端,秦荆娘拎个竹篮拉着平生走出村子,迎面遇到几人带着一身香火味回来,两方人互不打扰,各走各的。 “娘,我爹不高兴。”平生提着小灯笼往回看。 秦荆娘拉着他继续走,她知道男人跟过来了,有他壮胆子她也不害怕走夜路,她选了个空旷的地方扒个坑,点燃了纸锭让平生跪下。 “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你们父子缘浅,但没有他就没有你。”秦荆娘看着跳跃的火苗温声说,“每年的中元节你记得给他烧纸,他叫齐兴,你喊一声,告诉路过的,这是有主的。” 平生往后又看一眼,转过头望着火光轻声喊了声爹,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火光渐灭,秦荆娘站了起来,她拎着竹篮拉着平生跟着前面的脚步声往村里走。 夜里,她闭着眼跟闷不吭声的男人说:“平生若是连亲爹都忘了,你就不担心你百年后他也这样待你?” 于来顺不吭声,过了片刻翻过身,说:“等平生长大了,中元节让他一个人去烧纸,或者跟他姐他哥一起。” 秦荆娘默然,他也不吭声。 “好。”她轻声应了。 …… 天明,齐阿奶起床先收捡摆在堂屋里的鱼鸡和粘稠的粉,夜里不热,鸡和鱼还没坏,放锅里多蒸一会儿也能吃。她开门端起放在墙根的三碗饭,倒进泔水桶洗了碗就开始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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