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提督正在书房收拾东西,门被推开,他回头望一眼,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等不到你回来就要走了。” “你答应了?”韩霁冷声问。 “这是圣旨,是皇命,抗旨是要屠全家的。”韩提督短促地笑了一声,“能再去西北,我也如愿了。” 韩霁沉默下来,韩提督收拾东西的动作也不停,书房里只余轻微的脚步声,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你为了打消皇上对你的怀疑已经自断半臂了,何必再领命冒险?你再去西北领军抗敌,败了,你没命回京都,胜了,朝廷上的人更容不下你。”韩霁搓着手指,试图让冰冷的身体有些许热意,他继续说:“我大哥已经死在西北战场上了……你该避其锋芒不作为了,声名再盛,我们家的人活不长。” “西北有数万百姓,还有数十万将士,若是这场仗胜了,千家万户能得以保全。”韩提督走到韩霁面前,他拍着儿子的肩说:“官场肮脏,但百姓无辜,我且可偷生,但到死都是徒活。我们祖上以军功起家,我在西北的战场上出生,若是明天会死,我宁愿死在西北的战场上。” “我不愿意偷生,我宁愿少活十年二十年,死也要壮烈地死,清清白白地死。”他望着门外的雨幕,说:“这番前往西北,你就不用去了,你继续守着广南这片海。” 韩霁沉默,他的呼吸轻到几不可闻,手指发抖,嗓子发紧,说出的话嘶哑难听。 “你若是死了,我不可能再为朝廷效力,安远候府的荣耀就让你带走吧。” “随你,我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韩霁转身走进雨幕里。
第109章 不能跟大姐犟嘴 窗外的雨声变小, 风声却丝毫没弱,门环拍在木门上梆梆响,窗纸被木板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簌簌响, 像是老鼠在米缸里扒拉, 听着挺闹心。海珠走过去拽下带着湿意的窗纸,走到门边挪开桌子,门栓卸下,两扇木门骤然敞开, 清凉的风灌了进来, 她下意识眯眼。 “好凉快。”冬珠放下沙盘跑过来, 站在门口看瓦沟里的雨水滴滴答答,檐下接雨水的水桶漫了,水流漫进细沙里, 消失的无声无息。 “等雨停了我们是不是要去海边逮鱼?”冬珠问, “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大鱼被潮水推到沙滩上。” 风平从齐阿奶的屋里出来,他戴着顶草帽赤脚跑到院子里,潮平紧跟在他身后, 兄弟俩光着脚在地上踩沙。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 院子里的沙砾被冲刷干净了,鱼腥气皆数消失, 墙角的薄荷和葱蒜在雨后气味格外浓郁清香。 “哎?”海珠喊了一声, “奶,潮平脱了裤子要下老龟的水坑里踩水。” 齐阿奶一听,立马就捏着扁竹片出来了, 潮平见了拎着裤子就跑, 光着屁股戴着个大草帽绕着院子跑。 “再调皮捣蛋我喊你三叔来打你。”齐阿奶收了扁竹片走到檐下,嘀咕说:“越大越闹, 还没小时候懂事了。” 潮平斜眼吐舌,站在院子中间瞅着海珠,“告状精。” “打他。”海珠使唤风平代打。 风平立马跑过去,抱着潮平朝他屁股上挥上响亮的一巴掌,潮平反手抱着他嗷嗷叫。 “不准跟大姐犟嘴。”风平又轻拍他一下。 海珠眯眯笑,“还说不说我是告状精了?” 潮平识趣地摇头。 齐阿奶笑,“这个家就你最小,还不学乖,嘴上撩刺就要挨揍。” “揍谁?”齐老三在外面拍门,“过来个人给我开门。” 他进门看潮平光着个屁股,瞪他一眼让他穿裤子,“你羞不羞?谁像你这么大了还光着屁股乱跑?” 说罢进厨房打水进他二哥的屋里,过了片刻把人清清爽爽地推出来,“雨后凉快,你坐檐下吹吹风。” 已经是傍晚了,但天色比上午下暴雨那会儿还亮,透过细密的雨丝往天上看,清湛湛的天,几朵绵薄如絮状的云随风飘着。 “去海边看看?我们带上你三婶。”齐老三说。 海珠说行,让他推木板车出门,她跟冬珠把头发挽个发髻包上头巾,出门拿上草帽就走。 风平也想去,他眼巴巴的跟出门,又颠颠跟到巷子口。 海珠受不了他这样子,挥手让他跟上,“到了海边你别乱走,就坐木板车上守着车。” “好。”风平高兴了。 等潮平穿上裤子和鞋跑出门已经看不见人了,他急急跑到巷子口,对着走远的人大声喊。 齐老三回头看一眼,见他娘也在,他就不管了,转过头大步走。 “嚎什么嚎?谁让你腿短的。”齐阿奶拉着小孙子往回走,“他们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这嚎得像是你哥你姐把你卖给我了。” 潮平抹着眼泪,他也想长大。 “海边有大鱼?”巷子里的人开门出来问,“我怎么没听到守卫通知?” “没通知,我家老三带几个小的过去看看。”齐阿奶说。 “顺子,你也去海边看看。”老阿婆喊她儿子,“大白天睡不够,晚上睡不着,早上醒不来,你这过得跟洞里的耗子一样。” 潮平被逗笑了,打着哈欠的男人挑着筐出来,他笑嘻嘻喊人家耗子叔。 齐阿奶给他一巴掌,这小子现在挺欠揍,一天打八遍都是少的。 …… 海珠她们到海边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早就过来了,挎着的大竹筐里零星放着两三条死鱼。 “没大鱼啊?”她搭话问。 “海上刮东风,潮流往东涌,不朝岸上来。”不涨潮不退潮,自然没有大鱼搁浅。 远处跑来几个男人,他们先前来了又回去了,背了渔网过来,到了海边往腰上缠上绳子,两人背着渔网下水,剩下的三人拽着绳子。 海边的人都围了过来,渔网撒下去绳子绷直了往西偏,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拿网。 “海珠,我回去拿网,你在这儿看着别下水啊。”齐老三也大步往回跑。 “拉网——”水里的人喊。 绳子绑在礁石上由一个人看着,又两个男人跳进海里,四个人合力拽着一网鱼往岸上走,走三步又被挣扎的鱼拖着退两步,一个浪头打过来,四人被拖得踉跄着往海里走。 岸上剩下的几个围观的人,赶忙跑过去拽住绳子把人拖回来。一网鱼终于被拖了上来,网里只有两条腿长的鱼和三条青鳞鱼,其他的虾蟹和个头小点的鱼都从网眼里又溜走了。 腰上绑着绳子的两个男人撩起了衣摆,前拖后拽两边用劲,他们的腰上勒出了可怖的红痕。 贝娘跟海珠摆了摆手,她觉得太危险了,还是别下水了。 海珠看懂了意思,点头说:“行,想吃鱼我们买两条回去。” 拿网的陆陆续续过来了,这些人一来就是十几人,都是一个族的,有下海撒网的,有拖着绳子在岸上拉人的。齐老三背着渔网走过来,他看着海边一群一群分散开的人,不用贝娘多说,他自己就不执着下海了。他带着媳妇和侄女侄子就在浅水处撒撒网,运气好逮了一条乌鲳,它从上一个网逃出来,倒霉又被网罩住了,鱼鳍挂在渔网线上被拖上了岸。 “晚上的菜有了。”海珠取下鱼扔水桶里。 “姐你看海上的乌云,海上在下大雨。”冬珠指。 遥远的深海上空乌云密布,云层压得极低,站在海岸上往远处看,云层跟海面只有一丈之隔。 “回去吧,明天估计还要下雨。”齐老三收拾了渔网放木板车上,说:“夜里若是刮北风,乌云吹过来了又要下几天雨,还是往南吹吧,赶快出日头,床上的褥子都有霉味了。” … 夜半海珠起来喝水,她开门出去发现天上有了星星,东风变成了南风,天要晴了。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海边的渔民从屋里出来走到街上,府城里的人看一行车队出城离开,只以为是韩提督去岛上。而码头上卸货的脚夫和修葺楼亭的守卫看一行人登了船东行片刻后沿着入海河北上,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他们放下手头的活儿怔愣着相互看看,有人迟疑地问守卫:“韩提督和少将军要回京都了?” 守卫摇头,“我就是一个巡逻的……” 随之韩提督父子俩卸任离广的消息不胫而走。 楼船行至半下午,靠岸后船上的人改船乘车离开,韩霁跟下船,阴着脸沉默着。 “就送这儿了,你回吧,替为父守着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渔民。”韩提督坐上马车,他抬起眼看着比他还高的儿子,想起雨夜他说的话,告诫道:“我们祖上用血和命挣得荣华富贵,所以享得功名利禄,能受百姓爱戴和供奉,有得必有失。你好好想想,不要做错了事。” 韩霁咬紧了牙,从喉中挤出一声干哑的音。 “动身。”韩提督放下车帘。 一行马车蜿蜒离开江边,韩霁目送车马走远,在原地站到日暮方登船折返。 “少将军回来了!”夜半,码头上的守卫大喜,“少将军,我们还以为您跟提督回京都了。” “提督走了,我代他镇守广南。” …… 当消息传到永宁已是两日后,海珠听过来吃饭的食客讨论此事才知道,她掂着勺子跑出去问:“可是真的?韩提督卸任归京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消息是来往的商船带来的,应该不会错。你不知道吗?韩提督是你义父,没跟你说过?” 海珠没说话,她解了围裙去街上喊她三婶回来煮馄饨,她从码头雇了船去找沈遂,两人商量后当天坐船去府城。 到了府城的码头已是傍晚,海珠跟沈遂在摊子上买一沓蚝烙填肚子,花了大价钱雇驴车连夜去府城。 深夜,将军府的侧门被拍响,门房大声问:“谁啊?” “海珠,韩提督的义女。”海珠答。 门房来开门,灯笼举高仔细看,面容跟记忆里对得上,他放人进来,说:“提督在三日前已经离开了,府上只有少将军在。” 下人去后院禀报,过了片刻来说:“少将军喝醉了,您二位在侧院歇着可好?” 只能如此,海珠跟沈遂带着一身灰和汗被下人领去侧院。 天明时分,韩霁醒来,老管家听到动静从外间进来,说:“齐姑娘和沈公子昨夜过来了,应该是听说了提督离开的消息。” 韩霁扶额叹口气,接过递来的碗喝水,垂眼瞥见碗中倒映的脸,他走到铜镜前,满目的红血丝,眼下乌青,胡子拉碴,看着是个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净面吧。”他出声。 “哎。”老管家端来水盆,拿出刀匣亲自给韩霁剃须。他伺候过老侯爷,老侯爷死了他跟着伺候侯爷,如今又被留下伺候少主子。 “少将军可醒了?”沈遂过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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