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王朝不是没有出过铁血的帝王,但无论打得多狠,只要一息尚存,只要族群还能继续存在,寒冬之时他们便会卷土重来。 毕竟冻饿而死与战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也不过是绝境中铤而走险,谋一线生机罢了。 近来朝堂中不乏给粮赎人的论调,历来中原与草原对战,输赢似乎总要给些东西,只希望他们饿不死就不要再出来以命相搏。 “以北鹘之残忍嗜血,一旦尝到甜头,定会屡屡犯边,再无宁日。他们如今占据靖远天险,拿了钱粮,缓过神来说不定会继续往内打呢。” 兵部尚书十分不赞同:“单纯的给钱给粮无异于是饮鸩止渴,应当想一个至少不资敌的法子。” 陈园礼手臂覆着黑纱,一改往日圆滑,粗声粗气的直言道:“军制当改了,更戍法把南军调到北边,无法适应气候导致战力微弱,形同虚设,是此战第二大的败笔。” 第一大败笔,自然是皇帝亲自下场背刺,指使亲信擅自行动,争权甚至谋害主将。 他目光直接扫过龙椅,其中的谴责毫不掩饰。 余守中故去后,陈园礼成了朝中最直言不讳的那个人,凡事一针见血,言他人所不敢言,愈发有昔日恩师的风范。 见崔折澜颔首,他接着道:“此外,还可开通边市贸易,以边贸代替赔款。用米粮和粗茶换取马匹、牛羊、黄金,既能给他们个活路,暂时安定下人心,又能壮大我大召兵力财力。” “至于人质,须卜勒他爹还在我们手里,大可以互换。” 这一招可谓是两全其美,大召没有牧马地,养出的马较之草原人的马驽钝笨拙了不知多少,这也是汉人骑兵自古便弱于胡人的原因。 此外,草原上盛产黄金原矿,北鹘称之为“狗头金”,大如狗头,纯度极高,埋藏很浅,几乎不用怎么开采就能得到,在物质匮乏的北鹘用处不大,甚至不如几头牛羊,但若能为大召所得,之后几年改革吏治、军制的花销就都足够了。 孟娴与崔折澜对视了一眼,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陈园礼很有本事,说的法子几乎和他们先前探讨的一样。 朝会后,陈园礼被单独叫到了御书房议事,孟娴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这个如今已沉稳了许多高官大惊失色, “崔相年后便会请辞,与我一同去往江南养身。” 陈园礼先是惊疑,而后想到了原因,便是一副悲痛不已的表情,颤抖着手问道:“殿下何至于此……” 崔折澜敛眸,淡淡道:“君心难测,李元芑有一个就够了。” 陈园礼思及先师,神情更显悲恸,沉声道:“殿下与崔相明哲保身,急流勇退,又将百姓与社稷置于何地?” “自然会安排好的,我们会把北鹘之事解决再走。”孟娴柔声道:“朝中还有你和众位大人呢。” 平心而论,即便经历了先帝时的政变和李元芑在位近一年的混乱,这满朝文武依然是人才辈出。 尤其是曾以余守中为核心的清流文臣团体,个个能力不俗又品性高洁,只是不屑于李元芑的行事风格而一直隐身朝堂罢了。 陈园礼深得恩师真传,如今又一改往日作风,变得酷似其师,他若肯站出来,带动这一帮人不在话下。 崔折澜还去信给了江南寒竹书院,那里苦读了十余年的第一批学子会在来年开春集体下场春闱,为朝堂注入新鲜血液。 他终究是个心机深沉的权臣,一方面不放心朝堂中人的处事能力,另一方面也想给自己留一分退路。 孟娴是公主,崔折澜不能接受自己与她相差的太多。 他能收手,却不能没有后手。 陈园礼深思之后,虽有些怅惘却也赞同了他们的决定。 他亦是亲眼看着李元芑从一个普通甚至还有些上进好学的少年一步步走到权欲熏心、不顾一切的疯魔模样。 人心难测,君心更是如此。 少了这两个大权在握之人在旁,新帝或许会更安心些。 哪怕学的慢一些,为政中庸些,只要不陷在权欲的漩涡里,就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他们一同商议了此次北行谈判的细则,之后几年吏治、军制的各项改革措施,以及崔折澜辞官后朝堂的人员变动。 陈园礼厚厚的记了一大本,郑重道:“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辱师门,不负所托。” 面对残忍暴戾、动辄屠城的北鹘人,他们在谈判上做足了准备。 文谈上群臣齐心设定了种种方案,由孟娴与崔折澜共同出面商谈,还带着名义上养病的“李元芑”,宣称是亲自前去告慰边关军民。 武备上则早早给忠武将军赵集去了信,他如今秣马厉兵,只等着随时报仇雪恨。 李元芑拖着重伤每日只进少许流食,伤口逐渐恢复了些许,身子却越发孱弱,瘦削不堪,面如髑髅。 即便如此,太医也是直呼神迹,称从未见过伤及喉管还能活这么久。 谢茹晚这段时间依旧待在太极宫,常伴床前侍疾,从一开始的纠结悲戚,逐渐变得麻木呆滞。 “殿下。” 出发前一天,孟娴和崔折澜来太极宫安排出行事宜,谢茹晚偷偷拉住孟娴,递上了一封家书。 “殿下仁善,臣女恳请殿下为家母带上一封家书。” 孟娴奇道:“你就要出宫回家了,为何此时写家书?” 谢茹晚垂着头,颇为难堪:“臣女……清白已失,无颜归家,待陛下……臣女便也跟着去了。” 孟娴惊讶,只觉不能理解:“寻常人家死了丈夫也不至于要殉葬,更何况你们还没成婚。我看你们也不像是情深似海、非要同生共死的样子。” 李元芑是个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选她们入宫不过是为拉拢臣子罢了,又能有几分真心,未曾成婚就招至身旁随侍更是毫无尊重可言。 “正是由于未曾成婚……” 谢茹晚咬牙:“殿下贵为公主,不知普通人家女子的清白甚至重过性命。父亲是极为务实之人,我如今再无法嫁人,无法为他拉来姻亲,反而会辱没家门,他必也不会容我。” 孟娴皱眉,十分不赞同:“此事本非你的错,就算犯了些糊涂也罪不至死。即便你父亲放弃你,你也万不该放弃自己,命是自己的,你只活这一次。” 隐忍多时的泪水止不住落下,谢茹晚喃喃:“命是自己的……” “我知这世间对女子有诸多苛求,但世人奉为圭臬的就一定是对的吗?究竟要如何活,应由自己决定。” 孟娴认真道:“你父亲若不愿接纳你,可去我的慈衣坊做一管事。舍弃矜持委身于李元芑是搏命,舍掉贵女身份重新开始亦是为自己搏命。你学识才能俱佳,又向来敢拼,若是倒在这里,实在可惜。” 孟娴是真的为她觉得可惜,芳菲年华却迫于礼教清白二字而升起了自绝的念头。 与之前的见闻相比,这方小世界政权之发达,礼教之森严,实在是到了一个过犹不及的程度。 当过度发达的文明压抑人性甚至摧毁人命,那它就不是人类发展的成果,反而是束缚了。 “我不该……我不认命!” 谢茹晚泣不成声,盈盈一拜:“谢殿下指点,小女定会好好经营慈衣坊,珍惜自己的性命,也为百姓多做些事。” 孟娴扶起谢茹晚,欣慰她能够想通,安慰道:“别哭了,若准备好了随时可去公主府找我。” 谢茹晚是个很果决的性子,当下便收拾了细软要随孟娴回府,多日里低眉顺眼在床前侍疾,小意温柔,如今却是看都没再看李元芑一眼。 以他的性子,谢茹晚这几个月来估计也过得不易,如今更是前途无望,险些自绝,只怕深觉这段所谓的情缘不堪回首。 李元芑眼神如同淬毒,恨恨地瞪视着孟娴。 “皇姐可满意了?你究竟还想朕失去什么?” 孟娴无可奈何,“我只想要人们能好好握住那些本就属于他们的人生。” 李元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地笑问:“那朕的人生呢?” 他一字一顿地诘问:“皇姐,我的人生呢?” 孟娴默然无语。 因果相生,他的人生路亦是自己走出来的。 “皇姐可是觉得我无可救药,坏到了骨子里?” 李元芑气若游丝,声音嘶哑,眼神中却满是疯狂的嘲讽。 “尊贵的嫡长公主,聪慧博学,过目不忘,平疫病,制冬衣,立神庙,享供奉,万民称颂……皇姐是个圣洁高尚的人,可我不是。” “我不过是个庸常的皇子,自小没见过父皇几次。意外得了皇位,我会嫉妒,会怕,会想要唯一的亲人无条件的支持我、站在我这边。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 “不论皇姐信或不信,我从未想过要害死那八万百姓,我甚至也从未想过要你与崔折澜的命。” “初登位时,我也想过要做一个贤明的君主,如今一步步走远,绝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责任!” 嫉妒与猜疑的种子一旦埋下,膨胀的自我便会开始生长。 初时不过用些小手段,想要得到些关注与偏爱,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越界,最终竟闹到了不死不休的结局。 归根结底,李元芑所求的偏爱,是帝王家、权力场里绝不会有的。 偏爱势必伴随着俯视。 儿女乖顺,可以求得父母的偏爱;媵妾温柔,可以求得夫君的偏爱。 唯独是在这权力场上,唯独是这高高在上的君王,用尽手段,也求不来跪服于他的偏爱。 孟娴依稀回忆起春寒未去的时候,李元芑也曾是个无措的少年,牵着她的袖子问自己是否能做好这个皇帝,或许那时的他,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靖远之事,会成为朕一生的污点,朕已经回不了头了。皇姐既然不愿和亲,就不要再插手此事,独自去封地吧。” 孟娴自然是拒绝的,百万人的性命关系于此,她绝不会轻易放手。 “朕给过你机会了。” 李元芑声音沉郁,苍白的唇角泛起冷笑。 “朕活不久了,你们恐怕也是。今日种种,皆是个人的选择,朕自作自受,你们也是一样。” “他日黄泉之下若得相见,皇姐不要恨朕。”
第40章 直面北鹘 孟娴摇了摇头, 没理会他的疯话。 若真有一日黄泉下相见,李元芑不要怕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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