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洮姐儿张着小手直喊爹:“小叔叔欺虎人呐!!!” 怀铭笑着接过女儿,抱在怀里拍哄。 许听澜再次拿起绣绷子,左右弄不好,索性两手一摊:“还是你来做吧,我就算勉强弄出来,也不成个样子。” 陆宥宁忍笑将针线收进笸箩里。 沈聿今天衙中事多,回来的稍晚一些,在前面换下官服,回到后宅,儿子儿媳纷纷起身朝他行礼。 他上来就问:“洮儿怎么挂着泪呢?” “小叔叔这样……”她说着,拍着自己的嘴,发出“哇哇哇”的叫声,像个小野人,逗得一家人捧腹大笑。 沈洮气得,一头扎进祖父的臂弯里。 沈聿朝小儿子一声令下:“哭。” 怀安哪里哭得出来,只好张嘴扯着嗓子干嚎,沈聿腾出一只手来,也去拍他的嘴,发出奇怪的声音,逗得洮姐儿和芃姐儿乐得直打滚。 沈聿将逗笑了的洮姐儿交回长子手中,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这个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再过几年,抱都不让你抱了。” 怀铭神色一黯。 又说了几句话,洮姐儿显然累了,脑袋都从怀铭的手臂外耷拉下来。陆宥宁要抱她回东院睡觉,怀铭起身告退。 “你留一下,还有话要问你。”沈聿道。 怀铭站住脚,陆宥宁便独自抱着孩子福身告退。 怀安静静的坐在娘亲身边,看看老爹再看看大哥,他就是再没有眼力见儿,也能看出老爹今天的不高兴了。 沈聿又嘱咐他:“带妹妹出去玩儿。” “哦。”怀安拉着芃姐儿给她穿鞋,然后一起被踢出群聊。 喧闹过后的安静,更显得针落可闻。 沈聿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妻子,率先开口道:“陛下有意将你外放,去泉州任市舶使,协助闽海总督主持开海事宜。” 怀铭面无殊色,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倒是许听澜先皱起了眉头。本朝官制,京官与地方官有着截然不同的上升途径,或许会有例外,但大多数像怀铭一样的三鼎甲,都是在翰林院熬足资历,慢慢升到一个较高的位置,因此翰林院也有为国“储相”之说。 她进京多年,还从没听说过外放的状元。 何况闽海自古被称作化外蛮夷,贬官流放之地,在她的印象里,这里三天两头闹民乱,甚至发生过劫匪截杀朝廷命官的恶性事件。 她问:“铭儿犯什么错了,要被贬到闽海去?” 沈聿沉声道:“他没有犯错,只是当着内阁阁臣、六部堂官的面,针砭时弊,说出了他的构想,陛下对他寄予厚望呢。” 许听澜一时没听出丈夫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心都揪了起来。 怀铭调整心情,故作轻松的笑道:“娘,闽海并非书上写的那样,那里有山峦东海为屏障,独居一隅,且土地肥沃,稻米一年三熟,漫山遍野都是荔枝树……” 沈聿啜了口茶,茶盅“砰”的一声蹲在榻桌上,显然带着情绪。 怀铭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心里很清楚,这件事的本质并不是开海,你一个小小的翰林官,我不希望你卷入太深,把金铸的前程给弄毁了。”沈聿道。 “父亲,”怀铭反问,“换做是您在儿子的位置上,也会藏锋露拙,置身事外吗?” 沈聿叹道:“我也是从你这个位置上过来的。铭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还年轻,不该在此时崭露头角,阁潮汹汹,轻易就能将你吞没。” 怀铭抬眸看看父母,他们是他从小仰视的人,如今他年过弱冠,身量已经比父亲高一点点了,他一撩衣襟,慢慢跪了下来。 “父亲,您说的对,”怀铭顿一顿,道,“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这些话,该由沿海百姓、寻常商贾、抗倭将士来说,可是小民百姓的声音于上位者,尚不及萤火蚊虫。我不说,难道指望贩夫走卒、老弱妇孺、无土流民来说?难道指望朝中诸公,能弯一弯腰,低一低头,主动去倾听那些‘微不足道’的声音?那么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又是为了什么?是光耀门楣,延续官脉?还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聿一时没忍住,朝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许听澜握紧了桌沿,骨节攥得发白,屏息看着他们父子。 沈聿右手有些颤抖,其实完全没有用力,只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向来对长子连句重话也没说过,更别说动手了。 “休要在父母面前说什么‘死’字。”他说。 “是。”怀铭低头缓了口气,接着道:“儿得以考取功名,是因为比寻常百姓更加颖悟聪慧吗?不是的,儿只是有幸托生于高门显宦之家,可以心无旁骛的读书治学罢了。难道因为这小小的不同,就能心安理得的坐在翰林院喝茶读书吗?父亲,您从不是这样的人,却为什么拿来要求儿子呢?” 沈聿凝神端详自己的长子,不知不觉间,他已长成了身量,身如玉树,眉目俊朗,眼底总带着一种无欲无求的淡泊,永远克己复礼,守正端方。可他分明不是外表这般,他心中也有一团炽热的火焰,试图争破樊笼喷薄而出,与日月争辉。 他偏过头去,害怕被妻儿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去闽海,即将面临太多未知的风险,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事业,可人人都有私心,他可以去,却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涉险。 “铭儿。”许听澜道:“你去闽海,宥宁和孩子怎么办?” 怀铭道:“重开市舶,各方势力必定繁杂,我先去试试深浅,待安顿下来,再接宥宁母女过去。” 许听澜也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 怀铭又问:“这样安排可以吗,父亲?” 沈聿回想起自己在翰林院韬光养晦的日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我不如吾儿远甚。” 怀铭一手拉住父亲,一手拉住母亲,淡淡的笑着:“爹娘在怀铭心中,如萤火之于皓月,蜉蝣之于沧海,永远是高不可攀的。” 沈聿瞥他一眼:“少学你弟弟油嘴滑舌。” …… “阿阿阿——阿嚏!”怀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芃姐儿忙捂住蛐蛐儿罐子,防止哥哥将她的‘五彩斑斓黑旋风将军’喷飞。 怀安揉着鼻子:“谁又骂我?!”
第147章 三月十五日, 上御奉天殿,亲策诸贡生。 这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举行正科殿试,为表重视, 他坐在奉天殿的檐下亲自监考了整场,这是先帝在位时从未发生过的事,主同考官们各个诚惶诚恐,考生也都是噤若寒蝉, 以至有人当场晕厥,被大汉将军拖走。 次日就是阅卷,阅卷时间只有两天, 十七日填榜, 十八日张榜, 阅卷官时间紧迫, 需要在一天之内裁定出前十卷,并由主考官推举出三鼎甲的名次,交由皇帝圣裁。 也正因时间紧迫, 历代阅卷官总结出一个“偷懒”的办法, 将会试前十名的试卷选出,再多选出三到五篇作为备选,交由首辅裁决, 主考官再选出十份拿去给皇帝交差, 其他试卷再行裁定名次。 皇帝听着这条潜规则,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 怪不得历科会试前十与殿试前十的结果相差无几, 原来是用了这个办法。 “可殿试卷是糊名的, 他们只看卷面,如何挑出会试前十的卷子?”皇帝又问。 陈公公答道:“弥封官提前做好了标记。” “这不是舞弊吗?”皇帝蹙眉道。 陈公公赔笑道:“算是官场旧习吧。毕竟没有真才实学, 是考不到会试前十的。” “官场旧习……是吧?”皇帝顿了顿,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去传沈师傅来。” 陈公公眼一花,定睛仔细看了看,总觉得皇帝笑的很像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陛下,沈部堂正在阅卷。”他提醒道。 “耽误不了一刻钟。”皇帝又补充道:“理由么,就说太子和他儿子爬到树上不肯下来,请他来劝劝。” …… “阿嚏,阿嚏!”荣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怀安很有经验的告诉他:“连打两个喷嚏,一定是有人骂你,而且八成是你爹。” 除了太子他爹,谁敢骂太子啊…… 荣贺揉揉鼻子:“很有道理。” 他们今天不用上课,因为文华殿被考官们占用用来阅卷,花公公为他们泡好了茉莉奶茶,两人呆在东宫自习做功课,边做边闲聊,倒也惬意。 “其实你以现在的水平,也足够参加县试了。”荣贺评估道:“考个三五回,得个童生不在话下。” 怀安翻翻白眼:“谢谢你啊。” 荣贺笑道:“你明年不是去国子监读书嘛,入监可免除童试,直接参加秋闱,多好啊。” 一提这个,怀安一肚子怨言:“好什么呀,听说国子监的饭菜不好吃,不好吃还不让抱怨,一年十二次大小考试,成绩累积起来,积满八分才能升堂级。” 想到明年就要被送进那“人间炼狱”受罪,怀安眼里都没有光了。 “嗐,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荣贺道:“我特意帮你打听过,如今的国子监今非昔比了。捐监泛滥,生源莠不齐,这一点,历任祭酒、司业都心照不宣,对荫监与捐监在学业根本不作要求。” 怀安眼前一亮:“还有这一说?可我去国子监时看到的不是这样啊。” 荣贺道:“你看到的,都是升入率性堂的监生,他们大多是京城会试落选的举人,这些人本身就是精英,其他像荫监、捐监,甚至地方选上来的贡监,大都没什么真才实学,平时报个病假丧假,就可以在外面游荡,根本不用按时坐监,都是为了混混日子,到地方补个小官。” 怀安啜一口手边的热腾腾的茉莉奶绿,枕着胳膊,四仰八叉的摊在椅子上:“混日子好啊,我就喜欢混日子。” 想想又觉得不妥:“国子监烂成这样,也该整顿整顿了。” 荣贺一拍大腿:“所以啊,我算好了的,等你混到毕业,我再向父皇提议整饬国子监。改革也不能伤到自己人嘛。” 怀安坐直了身子:“你真是我异母异父的亲兄弟啊!” “那必须!” 两人说到激动处,干了一杯奶茶。正在“推杯换盏”,皇帝遣人传旨叫他们到文华殿去。 两人一头雾水,文华殿一众官员正在阅卷,叫他们去作甚? 来到文华殿才知道,圣驾在此,读卷官正跪在一侧读卷,读完一份,换一名读卷官,继续读下一份。 怀安在进门之前落后太子一步,两人一前一后进殿,向皇帝行礼。 皇帝道:“这是朕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抡才大典,太子站过来,一起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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