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 怀安便跟着荣贺走到皇帝身边站定。皇帝抬手,示意读卷官继续。 三份试卷读完,按照常理,皇帝不会更改首辅裁定的名次,所谓阅卷也多是走个过场,毕竟前十名的试卷即便旗鼓相当,水平也绝不会低,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可是皇帝今天偏偏要驳他这个面子,三份试卷读完,郑迁出班禀告:“回陛下,前三名已诵读完毕,伏启陛下圣裁。” 皇帝道:“只有三份试卷,让朕怎么裁啊?” 众人具是一愣,心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莫非对他们裁定的前三名不满意吗? “陛下所言甚是。”郑迁面无殊色,躬身一礼,吩咐阅卷官道:“继续。” 圣心难测,第四位读卷官只好出列,继续读卷,一直读到了第十份。 “陛下,”郑迁试探道,“陛下?” 皇帝显然走神了,等他回过神来,问身边的太子:“这次的策问题目是什么?” 荣贺道:“回父皇,殿试题目为《外攘内安之道》,策问诸贡生,如何使流民归乡务农不失本业?如何推行囤盐之法?如何抵御外族使之不再窥伺,扬我二祖之光烈?” 皇帝点点头,又问:“刚刚这份试卷,具体讲了哪些内容?” 荣贺哑然,这种关键场合,他真的没有走神,可是呈上来的十份试卷,大多花团锦簇,言辞空泛,真要复述内容,除非全文背诵。 “怀安,你说呢?”皇帝又问。 怀安不假思索:“回陛下,臣记性不好,没记住。” 他不明白圣心如何,也不知道轻易开口会得罪什么人,只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抖机灵,一切怪在自己头上就对了。 皇帝点点头,没有直批这篇文章言之无物,已经算给足了阅卷官面子了。 “陛下,还要继续念吗?”郑迁问。 “念啊。”皇帝道。 郑瑾正欲说话,被老父打断,读卷官已经拿着第十一份试卷出班,就这样,一直读到了十七份。 皇帝有些失去耐性,直接道:“将散卷拿给朕,朕要亲自阅卷。” 堂下的阅卷官们眼珠子险些掉出来,想劝又不敢劝,只好依言照办。 皇帝说话的时候大言不惭,真当四百多份糊名的试卷被拿上御案时,不禁眼前发黑,心说这时候怎么不拦着朕了…… 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一份一份的翻阅。殿内静的只剩皇帝翻阅纸张的“哗哗”声。 阅卷官员们面面相觑,这个速度,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到了午膳时间,皇帝已经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了一半,还真从中挑出了四五份试卷,他越战越勇,完全没有饿意,无奈身后两个小子还在长身体,便许太监传膳进来,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又捧起了试卷。 不知看到了三百份,还是四百份,皇帝眼都有些花了,才终于在一众试卷中,选出了最合心意的一份。 极少有人指望初出茅庐的新科贡生真的拿出什么治国之策,即便是有,也很难用二三千字概括,因此只要立意严格切题,文法堂堂正正,有古贤之意,大家之风,便能拿到好的名次。可是这一次,皇帝是真的希望能从中找出勇于献言献策,能针砭时弊的人才。 皇帝抽出试卷,递给太子:“太子看看,看过将文章的内容讲给诸卿听听。” “是。”荣贺接过试卷,认真阅读,全文不到三千字,他看了足足一刻钟,才谨慎的开口道:“他说,应对流民问题,应当提高粮价,对天下土地进行清丈,抑制豪强兼并;应对外族窥伺,应先理财,重将帅,后决战;针对盐法,宜恢复祖制,总其权于上,布其利于下,施行重钞法以收买余盐,广招商人运粮食换取盐引,使粮价上涨,朝廷也可收取盐税,为百姓减轻税赋。” 荣贺虽然贪玩,毕竟是名师大儒端着碗撵着喂大的,功底其实不差。 堂内鸦雀无声,哦,除了袁阁老——又是为太子进步而潸然泪下的一天。 袁阁老把气氛烘托起来了,众人只好跟着称赞太子的聪慧,顺便称赞皇帝独到的眼光,和惊人的阅卷速度。 其实皇帝早在阅卷之前,就让沈聿在他看好的试卷上做出标记,沈聿连忙推辞,这不是舞弊吗?再说他分到的试卷只是一部分,怎可妄下判断呢。 可皇帝态度坚决,不答应就不让他离开,他也只好照做。皇帝只是留了一手,谁知呈上来的试卷都是空乏无物的歌功颂德,他只好亲自翻阅,寻找沈聿留下的标记。 果然,沈聿选中的试卷,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了。 阅卷官员们对着皇帝离开的背影,足足愣了一刻多钟,满脑子只有三个问号: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会试第三百五十名的乔希仁点为了状元,第二百四十三名的时俊义点为了榜眼,第八十六名的李挺点为了探花,二甲前十名也都有很大的变动。这真是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事故啊。 从此在永历三年的进士面前,谁也别自称“天子门生”了,不配。
第148章 照例, 皇帝在传胪大典之前,召见前十名,与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诚挚的交谈, 使这些“时来运转”的中下游贡生感激涕零,纷纷表示将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郑迁的脸色最不好看,沉的能滴出水来,当下没有什么异常, 回到家中便急火攻心发起了烧,勉强参加完三月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后就病倒了。郑瑾告假在家侍疾,六科言官顿时如一盆散沙,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喷。 几乎同时, 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名为《宪官现形记》的短篇小说集, 相传收录了前朝御史台六十二名谏官的内宅私事, 讽刺意义极强,着重揭露了这些外表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御史, 内在是何等的道貌岸然、龌龊卑鄙。 这本书没有署名, 也不知从何处出版,甫一上市便风靡京城,因隐喻太过明显, 极易对号入座, 成为京城老少茶余饭后的笑谈。 言官们一下子萎了,事情不是过去了吗?到底是谁把他们的“猛料”卖到坊间去的? 皇帝故作勃然大怒, 再次提出考察“科道”, 事关朝廷脸面, 这次谁也不敢反驳了,吏部立刻拟出条陈, 以“京察”的标准考察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朝野一片哗然,躺着中枪的都察院满腹怨言,却无人真正敢在风口浪尖上闹事。 这次考察,六部言遭受重创,业务不强的被判罢软无能,冠带闲住,业务过强的被判轻佻浮躁,或降职或外调,半数以上的给事中因此被驱离了中央。因六科的“科抄”是政令下达的不可或缺的一环,吏部尚书立刻上书,要求铨选言官,补齐空额。 接连几日,郑阁老一直称病,沈聿登门看过两次,皇帝也派遣太医过府诊脉,竟是真的病了,郑瑾每天愁容满面,胡子拉碴,都没精力和沈聿吵架了。 “父亲不在内阁,这些人就开始胡搞了,六科言官缺额,六部各衙统统都要停摆,重六部而轻六科,就是在玩火。试试看吧,到底谁才是祸害朝廷的宵小。” 沈聿神情淡淡的道:“但愿恩师早日康复吧。” 此时府婢到厅堂来:“沈部堂,老爷请您进去。” 两人同时起身,府婢却道:“老爷只叫沈部堂一人进去。” 郑瑾脸色一沉,到底没敢说什么,又坐回官帽椅上去。 沈聿随着府婢进入内院,先给师母见礼:“师母憔悴了不少,也要保重身子,内子托学生给您带来的阿胶,您记得每日服用。” “知道你们夫妻一片心意,我记着呢。”郑夫人一边领他进内室,一边道:“这两年公务繁忙,来的也少了,等你老师大好了,带听澜和孩子过来,师母亲自下厨做莼菜鲈鱼羹。” 沈聿只是笑道:“学生又有口福了。” 郑迁靠在床头两个摞起来的枕头上,额头上敷着帕子,脸色苍白,气息不稳。 见老师这副模样,沈聿又不免揪心,抛开政见不谈,但论师生关系,郑迁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胜过父亲。 其实官场师生,有时远胜父子,座师能帮你的,父亲未必帮得了你,相反的,学生能做到的事,儿子也未必能做到。师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紧密的共同体。 何况郑迁培养沈聿,从不是为己所用,而是真心实意的培养一个接班人。 “师母,老师还没退烧?”沈聿问。 郑夫人解释道:“你来之前又烧起来了,浑身针扎似的疼,太医说是重伤风,要修养些日子。” 郑迁微微睁开眼:“明翰来了?” “恩师。”沈聿轻声道。 郑迁自嘲的笑笑:“老了老了,身子骨跟不上趟。” “恩师这段时日太过操劳了。”沈聿道:“您是内阁的主心骨不假,可也要注意保养,别跟自己过不去。” 郑迁将额头上压着的湿手帕掀开,费力的抬起眼皮:“姚滨离开后,内阁便只剩四人了,待我这次病好,就以精力不济为由辞去尚书之位,你原本就在礼部掌权,升为礼部尚书是顺理成章的,我再向陛下奏请举行廷推,补齐内阁成员。” 沈聿还未说话,郑迁又道:“明翰,此时入阁,我与袁燮、张瓒都已年过花甲,即便是排在你前头的曾繁,也已年近五旬,且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已到耄耋之年,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再错过了。” 论资排辈是内阁的老规矩,假如沈聿现在入阁,只能排在第五位,但郑迁算的很清楚,头前三位大佬年纪大了,用不了几年便会致仕,勉强与他算作同龄人的曾繁,父母也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一旦有一方过世,丁忧三年是免不了的,即便有机会重回内阁,也要排在他之后了。 “学生……”沈聿本想说自己未至不惑,入阁实在有些年轻,可郑迁为他谋算到这个份上,他再推辞,就显得有些虚伪了。于是便说:“学生听从恩师的安排。” …… 怀安本来要跟着老爹去郑府的,可是临出发前,老爹突然改了主意让他留在家里。于是偷得半日闲,吃着糕点,捧着《宪官现形记》躺在榻上,一边看,一边捂着肚子笑。忽然手上一空,书被老爹抽走,他笑得小肚子转筋,好半晌才爬起来。 沈聿略翻了几页,拉了一把凳子坐下来:“这本书跟你有关系吗?” 怀安断然否认道:“没有!” 沈聿静静的看着他。 怀安认真的说:“真的没有,我手里没有这么详细的素材,再说了,我们是童书馆,不刊印这种少儿不宜的书籍。” 沈聿松了口气,不是怀安和太子在背后搞鬼,那就只有宦官了,不知是不是皇帝背后授意。他自来劝皇帝“省议论,振纲纪”,要拿出帝王的铁腕手段震慑朝臣,看上去似乎有点效果,只是不知为什么,方式有点跑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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