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大实话。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能有始有终的将事情做好,已经很了不起了。”沈聿面色缓和了几分:“怀安小小年纪,懂得设身处地为朋友考虑,也很了不起。只是你们还太小,无法分辨是非善恶,不可以对父母有所隐瞒。” 怀安眼睑低垂,就连弯弯的长睫毛也耷拉下来。 老爹的意思他明白,人非圣贤,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说谎话,但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纪,遇事隐瞒父母,会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 只是这方面,他比老爹要理解赵盼。谁不想事事有人倾诉?可有些时候不是孩子刻意隐瞒,而是根本不敢说。就像他前世那样,从来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回到家也只会封闭自己,什么秘密也不会与父母分享。 我把喜悦说给你听,会被泼冷水。 我把痛苦说给你听,会得到双倍的痛苦。 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制造出更多麻烦。何苦来呢? 怀安小声道:“怀安有事会跟爹娘商量,可赵伯伯眼里不揉沙子,我们不花一点心思,钱根本到不了赵婶婶的手上。” 他说着,看一眼娘亲,十足认真的说:“爹爹,女人管家很辛苦的,没有钱就更难了。赵伯伯的风骨换不来柴米油盐,婶婶常年劳作,手指肿的不能打弯……与这些相比,一句谎言真的很过分吗?” 怀安说到这儿,是真的有些难过的。 赵淳是人人称赞的父母官,他清廉自苦,是为了让百姓少吃一点苦,可是安江县全境上下,只知有爱民如子的赵青天,却不知他的背后,他的妻子,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史书不会记载,县志不会记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沈聿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又看向妻子,这么大点儿的小娃娃竟驳的他无言以对。 许听澜听到儿子感叹女子不易,面露赞许之色。 可赵淳此人——沈聿不愿用极端来形容他,毕竟赵知县的坚持能为百姓带来好处。可是同朝为官,平心而论,他也委实不愿与这样的人共事。他太正直了,一言一行比照国法做事;他也太精明了,对付衙属小吏、缙绅大户的方法层出不穷。二者相加,让稍有私念之人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所以居乡一年多,即便两个孩子往来亲密,他们也从未打过交道,一个敬而远之,一个不喜交攀,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聿揉乱他一头柔软的头发,无奈道:“你也知道赵知县眼里不揉沙子,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实话实说或许还能勉强过关,遮遮掩掩,反而适得其反。你且看好,三日之内,必然露馅。” 怀安觉得老爹危言耸听了,银票藏的严严实实,赵盼又是个小心谨慎的性格,哪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事实证明,沈聿才是拿捏人性的行家。 怀安怎么也没想到,未出三日,赵知县居然真的找上门了。
第22章 这日一早,沈聿在前院查看长子的文章,光线不好,怀安坐在门槛上看书。 他看的是另一本图画书,不是沈聿画的,而是县里某位秀才的投稿。 秀才家贫,又擅长书画,看到各大书店售卖一种很新颖的蒙学书——《图说千字文》,仿照着画了一本《对相杂字》,将日用杂字编纂起来,配以生动的图片,不但可以用于开蒙,还可以作为商人、工匠等略识文字之人的日常需要。 秀才揣着这本图书四处打听《图说千字文》的背后东家,几经辗转才将这本书送到了怀安手中。 “唔……”怀安托腮思考,缺少一个投稿渠道,要在下一批的书尾附上征稿信息和书坊的地址,把“蒲公英童书馆”的名声打出去,才能吸引更多好的作品,赚更多的小钱钱。 一只蜻蜓从面前低低飞过。 怀安从脚边捡起一只竹蜻蜓,两手一搓,两翼旋转,徐徐升空,比真蜻蜓飞得高得多。空气中充盈着腥咸的泥土气息,他眯着眼吮吸了一大口。潮湿的风拂过荷花缸,水波粼粼间碧叶在一卷一舒的颤动,就像他额前散碎的刘海。 又要下雨啦! 怀铭背书的声音一滞,沈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幼子托着腮坐在门槛上,团团的一派天真。 “您说他每天在想什么?”怀铭好奇的问。 沈聿笑道:“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平凡孩子的童年,一定很快乐吧——这对神童父子面面相觑,如是想着。 他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早已熟读四书通晓韵律,脑子里塞满了经史文章,还能在大人们起哄和刁难时勉强凑出几句诗来。 沈聿七岁时,在省里举办的神童宴上吟出一首:“碧叶舒卷盈珠泪,红蕖冉冉落故衣,紫椹污庭黍苗短,蜗牛屈躯入穴居。①” 被藩台大人盛赞,一举拔得头筹。 其实他那时天天坐在书斋里,从未留心观察过舒卷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树上的浆果,石头上的蜗牛。 “今天不读书了,东院里新结了小葫芦,我们去摘葫芦。”沈聿搁下书本,起身往外走。 “……又不读书了?”怀铭愣了愣,无奈的跟在后头。 怀安一听说要摘葫芦,兴致勃勃的蹿了起来,兴冲冲的跟在老爹和哥哥的身后, “去拿竹筐。”沈聿吩咐怀铭。 “去拿竹筐。”怀铭又支使弟弟。 怀安像个小狗腿子,屁颠颠的跑到灶房去找竹筐。 这时,李环来传话,说赵知县来了,正在门房等候。 怀安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怔怔立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人家爹找上门来了! 沈聿的目光从怀安身上扫过,吩咐李环:“请至花厅奉茶。” 李环退去,沈聿又吩咐长子:“你先去东院,陪你母亲和妹妹玩吧。” 怀铭颔首应是,怀安撇下竹筐,脚底抹油:“大哥我也去!” “你随我去见客。”沈聿道。 怀安钉在原地,一脸的生无可恋。 沈聿似笑非笑:“别怂,拿出那日与我辩驳的勇气。” 怀安哪还有什么勇气,他才六岁,还是温室里的花朵,窝里横是有可能的,横到外面去,还不让人碾成渣渣? 于是,怀安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灰溜溜的跟着老爹去了花厅。 赵淳一脸肃容坐在客位,其实他肤色黑,面庞方正,日常看上去就是不怒自威的。 沈聿进得花厅,面带笑意,先朝他拱手:“老父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官员士绅居乡,多称呼地方官为“老父母”,以示尊敬。 怀安也露出标准的微笑和残缺不全的两排小牙:“赵伯伯好。” 赵淳也起身行礼道:“久闻沈学士居乡,下官忙于县中琐事一直未能拜访,实在失敬。” 沈聿浅笑道:“居丧期间,理应深居简出,不敢滋扰地方。” 其实在沈老爷的丧礼上,赵知县着官服致祭,两人是打过照面的。今日赵淳没有穿官服,一身浆洗的有些褪色的粗布直裰,头戴四方巾,朴素程度堪比一个家境拮据的秀才,相比之下,沈聿身上的粗麻素服竟也不是多么违和。 两人寒暄几句,沈聿便请他上座,怀安悄咪咪的溜到老爹身后待着,低着头反复揉搓夏衫的边缘,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令公子很有本事。”赵淳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怀安浑身一僵,抬头看去,赵淳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是吧,小沈公子?” 怀安一脸心虚的赔笑道:“赵伯伯您太客气啦,叫我怀安就好!” 赵淳敛起笑容,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对沈聿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犬子拿着一两银票对我说,怀安给了他一成利的分成,我见他神色不对,便命户房去查贵府书坊本月的赋税。” 说完,他对着怀安问:“怀安,你猜赵伯伯查到了什么?” 怀安干笑两声:“难道是……逃税了?” 沈聿轻咳一声,赵淳也嗤笑道:“逃税?都是往少了逃,哪有人越逃越多的?” 怀安心想,你都发现了,还问我干什么? 果然,赵淳从袖中又掏出一沓银票,对沈聿道:“下官回去一问,犬子便说出了实情,一两一张,足有三十张。” 沈聿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假做惊讶,明知故问的问儿子:“是么?” 怀安点点头,老实巴交的样子。 沈聿因道:“只听说两个孩子忙着刻书,既然要售卖,自然就有盈利,如何分成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小孩子之间的事,我一向不太过问。” 赵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这叫什么话?他只听闻父为子纲,小孩子哪有自己说了算的?何况子女分家之前都不该有自己的私产,六七岁的娃娃,竟敢随意处置这么大的数额。 随即又想通了许多,沈家如今在县里也算大户,沈聿的岳家更是安江县数一数二的富商,区区三十两银子自然不放在眼里。 只是赵淳一贯严以律己,他将银票朝沈聿一推:“下官一向教导犬子,止此柴马,止此俸钱,除此之外,一文一分皆赃证也。” 赵淳的言辞太犀利,沈聿眉峰微挑,略显不悦。 赵淳也并非看不见,忙又道:“当然,这笔银钱绝非贪污纳贿所得。只是赵家世代耕读,早有不许子弟经商的族规,所以凡是经商得利,赵盼一概不能收受。” 沈聿沉默以对,他知道赵淳轴,却没想到这么轴。 说句不好听的,赵淳就算带着全家喝西北风,又与他沈聿有什么关系,他能坐在这里听完赵淳的这番话,都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 他就算是活菩萨,也没有吃饱了撑的硬往人手里塞钱的癖好。 怀安听不下去,反问赵淳:“小侄请教赵伯伯,什么是经商?” 赵淳耐心答道:“时贱而买,时贵而卖,买进卖出既为经商。” “所以,经商是要投钱的,对吗?”怀安又问。 “当然。”赵淳道。 “赵盼没有投入一分一文,怎么能叫经商呢?”怀安道:“他为这本书出了力,获得相应的回报,与织布、养蚕、砍柴是一样的。” 赵淳怔住了。 按照时下正常的社交礼仪,沈聿应沉声呵斥儿子一句,给彼此一个台阶,可他今天偏偏不想这样做。 所以谈话的气氛就有些不对,两人对坐着,如同对峙,偌大的花厅内落针可闻。 最终还是赵淳先开了口:“赵盼与你是朋友,朋友之间相互帮衬,是不能计较利益的,他若不是你的朋友,小小年纪,就该在家里安分读书,压根不会出现在童书馆里。” 怀安:…… 他似乎遇上了偷换概念的对手,果然,爹就是不如儿子好糊弄呀。 正要出言反驳,沈聿打断了他:“既如此,只好不让老父母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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