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听澜无言以对。人不大,心眼倒是不少。可他没想过经营书坊的其他开销?典型是贪小便宜吃大亏呀。 怀安又缠了上去:“到底能不能嘛?” 许听澜满头黑线,打定了替儿子“交学费”的念头,接着道:“男子汉一言既出,当然要说到做到,只是下一次不许再自作主张了。” 沈聿沉下脸来:“听到你母亲的话没?下不为例。” 怀安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立契那天,娘找个妥帖的人,陪着你去。”她又道:“其他的,等书坊收上来再说。” 怀安高兴的跳起来,拿毛茸茸的脑袋往娘亲胳膊上蹭了蹭,又朝老爹龇牙一笑,一窜一窜的回屋练字去了。 “这孩子,鬼心思为什么不能用在读书上?”许听澜无奈感叹道。 沈聿浅笑摇头,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是凡人。 “你真的要帮怀安去收那间书坊?”沈聿问。 “收啊,为什么不收!”许听澜那张俏丽的脸上带着愠怒,大抵是在生父亲和兄弟的气,不拦着点就算了,两个好大的人,居然由着孩子越闹越大。 沈聿瞳孔一缩,怕妻子发飙,抿着嘴没敢接话。 …… 转眼到了四月初,绿柳低垂,繁花盛开。 怀安换上单薄的一身夏衣,叫来赵盼,带着娘亲派给他的一个管事、一个掌柜和一个账房,登上马车,一起去了书坊。 书坊掌柜李善财带着工匠们列队等待,两方一番交接,就花去大半天时间。 官宦人家经商,多是以家仆的名义,这间书坊也不例外,到县衙办理执照文书,沈聿夫妻不可能在上头署名,而是交给可靠的家人。 怀安哪里懂得这些,横竖娘亲派给他的人都是最妥帖的,听了一会儿觉得枯燥,就院里院外的四处转看。 等一切手续办齐,天色已近黄昏,怀安让长兴去街上找家小饭馆,叫了一桌席面,和大伙儿围坐在院子里一起吃了顿饭。他本想讲两句画大饼……呸,应该是鼓舞人心的话,又觉得自己这个年纪不该说的太多,只招呼大家吃好喝好,不要客气。 其他的话,都由新掌柜许胜代他说了。 工匠们对新的小东家充满好奇,六岁开店,这是什么人间鬼才?可当他们看到怀安举止神态依然像个孩子时,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有钱真好。 怀安察觉到桌上少了一个人,想到李善财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他附在许胜耳边道:“李掌柜去了后院,你去看看。” “是。”许胜没有二话,就要起身。 “等等,”怀安叫住了许胜,问,“我娘有交代过李掌柜的去留吗?” 许胜点头道:“少奶奶交代了,要是他仍能踏踏实实的完成交接,就留下他,让他做二掌柜,负责向各书店铺货。” 怀安心中赞叹,还得是娘亲啊! 李善财不通文墨,打理不了整个书房,但口舌还算伶俐,又与县里大小书店有过往来,让他负责对外业务再合适不过。 许胜去了,不消片刻,就带着李善财回到席上。李善财面带赧然,讪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胜替怀安做人情道:“东家一片惜才之心,嘱咐我千万要把你留下,你可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了东家。” 李善财从小在许家做工,从学徒做到掌柜,做事兢兢业业,没立过功,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到了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还供着个半大孩子在读书,生怕丢了营生,让一家老小和西北风去。于是对着怀安千恩万谢,险些跪在地上磕一个。 “哎哎哎,折寿折寿!”怀安忙将他扶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李掌柜快入席吧,你不坐,大家都不敢动筷子呢。” 众人随之附和,席上的气氛活跃了许多。 起先大家还有些拘束,直到工匠们吃多了酒开始放飞自我,敞开前襟,露出胸脯,踩在凳子上,划拳掷骰子开黄腔。许胜见势不妙,忙对怀安说:“小东家,回吧。” 怀安也觉得该走了,少儿不宜呀。虽然以自己上辈子的年龄,该懂的大约都懂了,可总要顾及身边的赵盼才是。 李善财也站起身来,交代大伙儿继续,陪着许胜一起,送怀安和赵盼出门。 “这里就交给两位了,这几天辛苦一点,尽快招到刻板师傅,把雕版做出来,我们再来看。”怀安道。 许胜连连点头。 新官上任,许李二位掌柜连着一个月几乎住在书坊,盯着师傅和伙计们干活儿。终于赶在月底将《图说千字文》的雕版刻好,通知怀安来验收。 怀安特意穿上自己唯一的一身长衫,问老爹:“爹,我看上去是不是老成了很多?” 沈聿瞄一眼,忍笑道:“是。” 怀安得意的背着小手,大摇大摆的去前院,喊着长兴出门了。他们要去县衙接上赵盼,一起去书坊。 赵知县听说是印书,又亲眼见到了探花郎绘制的《图说千字文》,觉得参与其中对赵盼的学业有利,便放他出门了。他只是讲原则,又不是冥顽不讲道理。 像后世的出版物需要三审三校一样,古代的校对只会更麻烦,坊间出版的小说常有错字漏字的情况,书坊推出的第一本图书,又是儿童读物,怀安必须亲自校对才放心。 其实他对自己仍不太放心,好在有赵盼。赵盼继承了其父的严谨认真,检查校阅方面比自己靠谱的多。 案台上的雕版摞得老高,两人刚比案台高一头,抬头仰望着雕版堆成的小山,默默吞了口唾沫。 前朝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却并没有得到广泛使用,时至今日,坊间仍然以雕版印刷术为主,一页一页的排版、雕刻、印刷。 赵盼不像怀安那样娇生惯养,心理承受能力反而更强一些,只是小小的发了一会儿呆,就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先等等!” 怀安想起什么似的跑到桌案后,铺纸研墨,让赵盼提一个匾额。 欲行其事,先正其名,新店开业,取名可是很重要的步骤。 赵盼急忙忙的摆手道:“我一个小孩子,又不是书法名家,哪能替人提匾啊!” “要的就是小孩子的效果!”怀安连拉带拽将好友薅到书桌前:“要不是我这笔字实在有碍观瞻,就自己上了!” 赵盼一脸无奈,赶鸭子上架的拿起了笔:“写什么?” 怀安想了想,道:“蒲公英童书馆。” 赵盼横握着那支快赶上他手腕粗的毛笔,按照怀安的要求,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宣纸上写下这六个字——蒲公英童书馆。 稚拙的笔迹竟颇显几分童趣可爱。 赵盼挂起毛笔,歪着脑袋审视自己的字,不解的问:“为什么是童书馆?” “因为我要打造一间专门印刷蒙书的书坊。”怀安道:“我们小孩儿自己的书坊。” 赵盼面带振奋,觉得自己能够亲身参与,十分荣幸。 “可是,”他又问,“为什么是蒲公英呢?” 怀安一脸认真的解释:“希望我们刻印的书像蒲公英一样,随着风飘呀飘呀,落在每一个孩子的书桌上。” 赵盼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一脸憧憬和向往,他们在做一件多么美好且有意义的事啊。 却见好友乌黑的眸子闪着异常的光:“这样,我们就可以赚很多很多的……小钱钱!” “啪!”是三观碎裂的声音。 赵盼脑子里关于父亲的教诲——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统统受到了巨大冲击。
第20章 工作量太大,两人商量好分工合作。 怀安功底不够扎实,主要负责检查排版和图画,然后传给赵盼,逐行检查是否有别字漏字,忙了一天,只看了不到三成。 回县衙的马车上,赵盼盘算着:“我可以跟我爹商量,每天申时散学,来书坊一个时辰,你可以吗?” 怀安点头:“可以!” 两人一拍即合,约定好每日申时正到书坊来,酉时回家。 他们眼下在做的事,并不知道结果如何,因此怀安还未向赵盼提过分成的事,赵盼却不计报酬的付出时间精力,这份专属于小孩子的纯粹和热忱,让怀安特别感动。 其实仔细想想,也未必只有小孩子有这份纯粹,赵知县也是这样的人,他是怀安两辈子见过的人里,最正义无私的,怀安不希望看到一个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生活的如此清贫拮据。 人再好,也不是套在神龛里享受香火供奉的佛,他还有老母妻子,儿子还要读书娶妻,女儿还要攒嫁妆…… 怀安知道自己的想法特别庸俗,可是他原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只会以俗人的方式帮助朋友。 时间一天天过去,印刷工作按部就班的慢慢推动。 赵盼做事认真,每看到有出错的地方,都会指出来并销毁掉,让刻板师傅重做。 这是一份十分费神的工作,怀安还好些,他只看图画和排版,赵盼那边,没几日便出了状况。 因为雕版上的文字是反过来的,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四到七岁的儿童正处于空间方位认知逐渐完善的过程,看的镜像字太多,极易出现混乱。于是赵盼在家练字的时候,出现了左右颠倒的情况。 赵淳治学严厉,哪里能允许儿子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忍了一次两次没说话,第三次终于忍不下去,提着戒尺将赵盼的右手打成了水晶猪蹄。 怀安当时就在一旁,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赵盼既疼又委屈,眼泪吧嗒吧嗒的落,还不敢哭出声音。 但听赵淳训斥道:“哭得早了!你到了科场上也这样写字,卷子都不必送到考官面前,在外帘就会被直接剔除,到那时你再来跟我哭,我担保不再打你。” 怀安听着都替好友委屈。如果在后世,有人薅着一个低年级的小朋友喊:你距离高考还有三千多天啦,怎么还犯这种粗心的错误?! 全世界都会觉得这个家长不太正常。 可是科举制度之下,像沈怀铭那样举重若轻的神童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读书人都是从小被逼着发奋苦读,因为科举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小桥,皓首穷经也无法取得功名的老童生比比皆是。 也正因如此,范进中举之后,才会喜极而疯。 其实范进的故事还有后续,中举之后,范进继续勤学苦读,一举考中进士,选为御史,留任京城,后因政绩卓著一路升迁,最终官拜四品。四品官什么概念呢?放在后世,已经是正厅级以上的级别了。 所以在时下,科举是寒门学子唯一一条打破阶级壁垒的途径,也是读书人想要实现政治抱负的最佳途径。 正在神游,忽然听赵伯伯喊了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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