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百户说:“应该是沿海一些受到倭寇侵袭的村民,想进城避难。” 赵淳几乎不带一丝犹豫:“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刘百户道:“县尊三思啊。卑职听说倭寇会利用受伤的百姓骗守军开城,万一中了倭寇的伎俩,整个安江县不保。” 城下人头攒动,呼救声响彻夜空,沈聿也蹙眉道:“还是小心为妙,切莫因小失大。” 赵淳思忖片刻,仍道:“开城门。” 魏县丞上前劝阻:“堂尊,来不及搭窝棚,这么多的流民城内无处安置啊。” “无处安置,就安置到县衙去,派两个人看着,再给他们请个郎中。”赵淳说完,请沈聿一并下城。 “城内守备太弱了。”赵淳一边走一边吩咐佐贰下属:“通知里长、甲长号召城中壮丁、士绅大户每家出十名家丁登城御敌。召集城内在籍的郎中随时待命,征召之人务必要造好名册。” “是。”下属领命而去。 城门开了,城外逃难的百姓鱼贯而入,在守门兵丁的指挥下沿甬道往城内走。 赵淳看着他们:“好在湖广的粮食到了,否则……” 他话音刚落,只听城外号角声骤响,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城楼上响起急促的锣鼓声,传令官疾声高呼:“关城门,快关城门!” 守门士兵将厚重的城门奋力阖上,尾部的百姓被关在城外,紧接着,门外传来厮杀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倭寇放肆的叫嚣声与哄笑声。 二人疾步登城,只见大批倭寇密密匝匝的聚集在城下,观之令人头皮发麻。他们屠戮百姓取乐,当众□□女子,以此来要挟守军开门。 赵淳额头青筋暴起,一掌拍在城垛上。沈聿凝神四望,包含沈录在内,县里的男丁几乎全部登城,只是不知道,这些平凡的城民可以支撑多久。 “需尽快派人出城,到附近的卫所求援。”沈聿道。 沈录主动请缨,他对安江县的地形比较熟悉,又擅长弓马,只带两个兵卒,抄小路即可出城。 赵淳看向沈聿,沈聿的目光直盯着弟弟,半晌才缓缓点了一下头。 …… 县衙开辟出几间空房给流民遮风挡雨。 男人住在前衙的倒座房,妇孺被安排在后宅的两个厢房中。前院只有两个书吏一个老仆,后院只有赵家婆媳、仆妇和三个孩子,后来又来了一个郎中。 偌大的县衙只剩下他们几个,却要照顾近百口的老弱妇孺,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 怀安和赵盼这时也要被当成半个壮劳力,搬柴提水,照顾伤患,连年龄最小的妞妞都捧着个药罐子随叫随行,像个声控置物架。 县衙里的药品、炭火、衣裳、棉被全部用上,连怀安刚带来的跌打丸也派上了用场。等紧急的情况处理得当,已经到了后半夜。 妞妞在赵老太太怀里睡着了,炭火映的她小脸红扑扑的。 吴氏协助郎中包扎完最后一个伤患,缓缓直起腰,那张平素就不太保养的脸,因疲惫更显暗黄无光。 怀安递给赵盼一条热手巾,赵盼垫着脚给母亲擦汗,吴氏一愣,就要接过手巾。她是传统标准的贤妇孝媳,以往都是她在照顾丈夫、婆婆、子女,从不习惯被人照顾。 “孩子孝顺你呢。”老太太提醒道。 吴氏缩回手来,坐在杌子上,任儿子帮她擦净脸上的汗水,眼底一片温柔。 赵盼心里涩涩的难受,他从小对母亲的恭谨顺从习以为常,学堂里同窗们的母亲也大抵如此,便以为天底下的女人本应如此。 直到他见到了怀安的父母,才明白夫妻本该是并立的木棉,要相互敬爱,相互扶持。 怀安告诉他,如果无力改变全世界,就多对自己的母亲好一点,自己的娘亲自己疼。 赵盼念及此,从盒子里取出仅剩的一颗跌打丸,用酒化开搓热,拉过母亲粗糙的手,揉搓手指虎口红肿的地方,手法很生涩,但揉的很认真。 怀安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嗯,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老太太将妞妞抱到东屋里,又去西屋铺床。 厢房被逃难的百姓占满,婆媳两个只好带着妞妞住在东屋,西屋让出来给赵盼怀安两个小兄弟住。 怀安还是头一次在外面过夜,又很担心老爹,滴溜溜的睁着一双大眼睛,毫无困意。 赵老太太为两个孩子盖好被子,哼唱着老家的童谣哄他们睡觉。 怀安迷迷糊糊睡不踏实,三更时分,突然小腹一阵绞痛,一下子醒过来。糟糕,一定是菱角吃多了闹肚子。 四下一片漆黑,他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只好穿上棉衣,摸出草纸,点上一支蜡烛,端着低矮的一团光独自去了茅房。 茅厕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赵婶婶还是老太太,总之他是去不成的。可他实在太急,原地转了两圈,决定去前院的茅厕。 冬夜很冷,月色昏暗,他一气儿跑到空无一人的县衙二堂,户房旁边就是茅厕,怀安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路小跑,用草纸捂着鼻子,往一旁青石板上滴了几滴*蜡液,将蜡烛固定好。 冷风徐徐,门扇漏风,微弱的烛光摇来摇去,忽的灭了,只余一缕轻烟钻到鼻子里,怀安打了个喷嚏,四下黑漆漆的,不由暗生恐惧,瑟瑟缩缩的决定速战速决。 摸着黑穿好衣裳,就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他安慰自己:阿飘是没有脚的,所以不是阿飘。 他猜测是贺老伯或是两个书吏,刚想问一声是谁,突然听见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怀安惊讶的用双手捂住了嘴。 因为他们说的不是官话,更不是附近一带的方言,发音更像日语,又与他在后世听到的日语不太一样。转念一想,现代日语是明治之后创造出的新语言,与古日语或许有所差别。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真是糟了!难道他们收留的难民中掺进了倭寇细作? 他听说真倭都是善战之辈,可以以一敌百,听声音至少有三四个人。眼下县衙里的男人多被派去守城了,百姓们大多伤残,两个书吏文弱,贺老伯年纪又大了,后宅还有一屋老小。 哦,还有自己,他低头看了看短手短脚的自己,似乎也不太像能打倭寇的样子。 不能打草惊蛇,该马上去向老爹报信才行。 他打定主意,往黑暗的角落里缩了缩,想等他们离开后再悄悄出去,结果不慎踢倒了蜡烛,啪的一声掉进茅坑里。 他吓得屏住了呼吸。 外面低低的谈话声也停了,四下一片死寂。 怀安确定自己暴露了踪迹,情急之下,他往茅厕里唯一的光源看去,那是头顶一扇小小的窗户。 …… 城墙上点燃了若干火把,照的亮如白昼。倭寇趁夜色攻城,守城军民将滚木礌石长篙运至城上,从城垛处轰然砸下,令登城的倭寇无处躲闪,纷纷坠落而亡。但仍有悍勇无比的倭人攀上城垛,与守城军民厮杀在一处。 一时间火铳刀枪声络绎响起,箭簇如雨,杀声震天。刘百户被城下冷箭射穿了喉咙,直挺挺倒在了血泊之中。 城内级别最高的武将被一箭穿喉,四下哗然,人心大乱。 赵知县登上城墙,高声道:“诸位乡亲、卫所的兄弟们,倭寇在邻县焚劫作乱,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尸骸满地,宛如人间地狱。眼下我们稍有退缩,就会落得如邻县一样的下场,我们的父母、妻儿,都将遭受这些禽兽的杀戮……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勠力同心、全力抗敌,杀出一线生机!” 短暂的沉默过后,人群爆发出怒涛般的声音:“杀!杀!杀!” 精壮的男人都上了城,城内以许听澜为首的官眷,组织年轻力强的妇女一起运送辎重、伤员、尸体,冒着漫天雨点般的箭矢运送物资、抢救伤者、修补城墙。就连怀铭怀远这样尚未成丁的少年都主动参与其中。 沈聿自不必说,刘百户殉难,赵淳不知兵事,他一直守在城墙上,协助赵知县指挥作战。 忽然听到有人喊:“谁家的小孩儿!怎么跑到城墙上来了?” 原来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头发蓬乱,小脸脏兮兮的,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跌跌撞撞爬到城墙上来,被士兵一把拎住。 “放开我,我有急事要见赵知县,误了大事你们吃罪不起呀!”小娃娃攥着拳头奋力挣扎。 沈聿好似听到儿子声音,倏然回头,不是他家小孩儿又是哪个? “放他过来。”赵淳也看到了怀安。 怀安倒腾着小短腿,极速朝他们跑来:“爹爹,赵伯伯!” 沈聿将沈怀安揽在怀里,惊惶至极:“你怎么跑出来了?” 怀安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要把肺喘炸了,靠在老爹身上缓了许久。 沈聿心疼坏了,解下厚实的斗篷将怀安裹紧,身上的粗麻孝衣显露无遗,被城楼上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守城的将士和民夫纷纷侧目,这位不知什么来头的大人居然还在孝期! “爹爹,赵伯伯。”沈怀安急急的说:“县衙的流民……” 他话音未落,万千箭矢飞上城墙,密密麻麻如雨点一般。 沈聿紧紧抱住儿子躲在城垛之下,在左右随从的保护下躲进城门楼里,透过瞭望孔窥视城外敌情。 一路跨过尸体,沈聿的白衣下缘都沾染了鲜血,沈怀安哪里见识过这种场景,吓得贴在父亲身边,簌簌发抖。 赵淳亦躲了进来,正要与沈聿商议对敌之策。 “赵伯伯。”沈怀安站起来,险些被宽大的斗篷绊倒。 他向来不是不懂礼数胡乱插话的孩子,可他真的一刻也不能耽搁,急急的对赵淳说:“县衙的流民里有倭寇,不知道有多少,婶婶和老夫人他们有危险!”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沈聿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蹲在茅厕里听到有人说话,明明是附近村子的,可他们说的不是汉话。”沈怀安道。 赵淳心一沉,当即点上一班差役,再回头,朝沈聿看了一眼。 沈聿亦朝他点了点头。 赵淳两袖交叠,深深一揖,带着差役辗转回县衙,去处理细作的事了。 沈聿将怀安揽到身边,重新用斗篷裹紧了他。 怀安以为老爹会将他送下城去,交给娘亲,他实在很担心娘和哥哥们。然而沈聿却将他安顿在一个避风的角落。 “爹爹,我们不去找娘吗?”怀安问。 沈聿对他说:“娘带着城内妇孺运送木石,抬水烧油,想必很忙很累,怀安就在这城楼里等爹爹,可好?” 怀安乖巧的点点头。 沈聿有些于心不忍,再次嘱咐道:“实在害怕,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爹爹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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