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拍着他的背抚慰道:“消遣时间的玩意儿,胡乱诌几句。” 牙牌拿上来,有点像后世的牌九,共二十一张,每张上有红色绿色数量不同的点。 怀薇当起了令官,规则很简单,令官翻三张牌,行令者按照牌面形状说一句诗词歌赋或成语俗话,三张凑成一副,再说一句诗词歌赋或成语俗话,或象形,或凑韵,或谐音。 比起怀铭怀远平日里玩的宝塔词,倒是简单不少,更加考验的是想象力。 但见怀薇先掀开一张牌,是一张“人”牌:“左边四四八点齐。” 怀铭答:“八骏日行三万里。” 怀薇又翻出一张高脚七,道:“中间幺出群山外。” 怀铭答:“孤帆一片日边来。” 怀薇翻开第三张:“右边是个大长五。” 怀铭答:“梅花落尽离人苦。” 怀薇将三张杠牌并对,牌面是半红半绿。她声音微微上扬:“凑成满园春意浓。” 怀铭也稍稍提高了声音:“半江瑟瑟半江红。” “好!”满堂为其喝彩。 陈氏又添:“薇姐儿这令官出的也好!” 怀薇嘴角上扬,得意一笑。 又轮到怀莹作答。 怀薇先翻开一张:“左边是个人。” 怀莹带着盈盈笑意:“此时风物正愁人。” 她话音刚落,满室寂静,沈聿眉头微蹙,季氏则骤然变了脸色,茶盅磕在桌面上。 许听澜握住她的腕子,提醒她这么大的女孩最要面子,又是过年,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等到过了明天再说。 怀安问:“怎么啦?继续呀……” 被大哥捂住了嘴。 怀莹脸色惨白,因为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诗,出自来京路上悄悄看过的话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怀薇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长辈们的反应,便猜想不是什么好出处,不禁为妹妹担忧起来。 所幸满室长辈并无当场追究的意思,怀莹讪讪坐回椅子上,有些无措。 怀安乌黑的眸子东瞅瞅西看看,气氛不对,显然有瓜! 陈氏展颜一笑,打圆场道:“怀安替姐姐来答。” 怀安:“……” 吃瓜吃自己头上了。 祖母这样说,怀薇只好继续翻牌:“右边三四添作七。” 怀安一听,是个七牌,三点绿色连成一字形,四个红点聚在一起。 他还是有几分急智的:“万花丛中一枝绿。” 怀薇带着笑眼,无奈看他,也行吧。 于是又翻一牌:“当中幺五似落花。” 一点红幺五点绿,怀安又会了:“万绿丛中一枝花。” 满堂笑声骤起。 “万花丛中一枝绿,万绿丛中一枝花。”怀远笑道:“这样也可以啊?” 怀安不以为意,反而问:“你就说押不押韵,象不象形吧?” “既押韵又象形,”陈氏哄道:“怀安答得好。” 怀薇因笑道:“祖母别急着夸呀,还有最后一句。” “好好好,肃静肃静,都听令官的。”陈氏故作严肃,满室安静。 只见怀薇将三张牌凑成一副,道:“凑成便是拦路虎。” 绿牌部分像一座山,红牌部分如一只虎,同样也是象形。 怀安还未开口,芃姐儿突然从老爹身上跳下来,答道:“武松上山打老虎!” 她早就醒了,被这群无聊的人吵的睡不着。 全家先是一愣,随即满堂喝彩。 童言童语虽然幼稚,但芃姐儿竟在一问一答中明白了游戏规则,足见又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沈聿本就带着酒意,一想到自己以后即将以“才女她爹”的身份名留青史,激动的将芃姐儿搂在怀里,拍着大腿笑个不停。 谢彦开还曾向他炫耀自己有个才比谢道韫的女儿——开什么玩笑,“谢道韫”明明在我家! 许听澜:“……” 她愣愣的看着丈夫,就连殿试高中也没见他这样笑过……虽然好笑,也不至于笑抽过去吧? 满堂笑语之中,“小令官”怀薇宣布:“怀安和芃姐儿都是头名!” 恰好今年是虎年,陈氏拿出事先准备的彩头——带在腕子上的小金虎,每个孙辈都有。 怀安到底没撑过子时,挨着炉子,偎着大哥打起了瞌睡。 再醒来时,芃姐儿已经被抱回屋里睡了,哥哥姐姐们还在剥橘子聊天,二叔二婶还在,爹娘不见了。 怀安睡眼惺忪间,便见娘亲从内室出来。 娘亲通身五品宜人的命妇吉服,云肩通袖袍,金线梁冠,凤钗挑牌,翠叶珠花,两鬓带金掩鬓,耳带金灯笼耳坠。端庄秀丽,步履款款。 老爹跟在娘亲后头,一身圆领宽袖的青色公服,峨冠博带,皂靴绫袜,衣上禽鸟登云,振翼欲飞。 怀安呆呆地,微张着嘴,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美人啊! 正旦日,品官按例要给皇帝上表,入宫拜年,命妇要给皇后拜年,皇帝要赐宴,还要祭天地、拜太庙,诸多繁文缛节,好不忙碌。 沈聿的目光在怀安身上扫过,吩咐怀铭:“铭儿带弟弟睡觉去吧,这孩子困傻了。”
第72章 新年伊始, 朝日微醺,笼罩整个大内宫城。 皇鼓乐声中,百官与公卿齐聚午门, 着不同颜色的公服,梁官革带,执象牙笏,由左、右掖门而入, 在丹墀东西列班,面北肃立。 接着,皇帝在皇极殿端坐。 丹墀四角响起威严的鸣鞭, 在礼赞官的唱喝声中, 百官向皇帝行四叩之礼。 鸿胪寺致辞官代百官致辞:“兹遇正旦, 三阳开泰, 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① 皇帝道:“履端之庆, 与卿等同之。”② 百官拱手加额, 山呼万岁。 接着是皇帝致辞,百官跪听,冗长繁复的仪式结束之后, 便是皇帝赐宴。 光禄寺的酒菜依旧照常发挥, 做的十分很难吃,冷酒冷菜冷扁食, 拿到寒风呼啸的殿前广场宴请群臣。 相比之下, 许听澜的处境要稍微好些。 中宫已故, 命妇去寿康宫向太后请安,按例只需在殿外叩首, 但因太后要见此次赈济流民的官员家眷,许听澜也被叫进殿内,与那些勋戚贵妇一道,陪太后说话。 太后是个慈祥温和的性子,又年事已高,从不理会前朝庶务,无非过问几句家务事,且许听澜在这等场合处事,一向谨慎稳重,多听少说,没必要表现的太出挑。 宫人奉上茶点果品,鲜艳的柑橘旁边各有一小碟切的粗细混匀的黄瓜条。 除了许听澜外,其余命妇均是面面相觑,勉强谨守着礼议,不敢交头接耳。 “这是祁王府今年献上的节礼,叫个什么’迎春瓜’,哀家一看,这不是黄瓜吗?居然在三九天里长了出来,还取了这么个喜庆的名字。迎春好啊,寒冬过尽迎春来。” 众人这才敢出声附和,夸赞其稀有珍贵。 又说了好一阵子话,直至前朝大典结束,太后才主动收住话头,赏了每人一串品相上乘的东珠,放她们告退出宫。 此时已是辰时正,太阳东升,高高挂在天上。 夫妻二人在宫外汇合,在马车里卸去冠戴公服,换上寻常衣裳,一路驶到淮扬楼,直上雅间叫了一桌好酒好菜,躲开儿女烦扰,小酌三杯,美美的吃了一顿。 回到家里,怀安围着他们绕了三圈,奇怪的问:“你们怎么换衣服了?” “前院换的。”沈聿托词道。 芃姐儿扑到爹娘身上,闻闻这个嗅嗅那个,咦?还带着花雕味呢。 “怎么像个小狗似的。”沈聿有些心虚的抱起女儿。 “清炖狮子头!”芃姐儿准确说出一道菜名,正是夫妻二人背着他们点的菜之一。 “咳。”沈聿干咳一声。 许听澜顺势将芃姐儿抱手里,大步往院儿里走:“芃儿想吃清炖狮子头啦?娘亲这就给你做。” “不用了,不用了……”芃姐儿娘亲被抱着越走越远,朝老爹伸出小手求救。 沈聿视而不见,低头看向怀安:“你又想吃哪道菜,一并给你娘说说。” 怀安惊恐摇头:“没有没有,我是好孩子,不挑食!” 沈聿满意一笑:“换衣裳,爹带你去拜年。” 怀安讨价还价:“能不能只去王府,不去郑阁老家?” “你说呢?”沈聿反问。 怀安叹了口气,又问:“为什么大哥不用去?” 沈聿道:“大哥要单独替我去好几个同僚家中拜年,你要跟他换吗?” 怀安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命怀铭去见的故交同僚,不是家中有适龄女子,便是下一科春闱极有可能担任主考同考。 怀铭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待人接物他从不担心,只担心他年龄渐大,与一群年龄更大的同窗交往,难免要应对声色场合。 因此不得不耳提面命:“又长了一岁,更应将精力放在学业上,明年秋闱之后为你议亲,千万要爱惜名声,不管是屋里的丫鬟,还是与好友外出,不要因为图新鲜就……” “爹……”怀铭一张俊朗的脸泛着微红,他对任何事情懂得都比同龄人早,屋里也有容貌端正的丫鬟,要是图新鲜,早就图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 正因他懂得的多,看的透,也更加明白私德的要紧。 这世道,男人只要有钱有权,纳妾蓄婢不在话下。可自古有多少功绩斐然的名人,却因私德败坏遭受攻诘批判。 所谓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再说家宅之中,他从小看着祖父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祖父与祖母相互视若仇雠。心里更加清楚,他日新妇进门,二人清清白白坦然相对,才有可能像父母一样恩爱和睦。 沈聿见他这般,知道他心里该是有数的,也就没再说下去,遣李环陪着他去各府走动。 “爹,图新鲜就干什么呀?”怀安只听见半句,从院子里一蹦一跳的出来,好奇的问。 他换上新年的红色袄子,白绒滚边,衬得小脸红扑扑的。 沈聿打了个岔:“你给世子的门贴带好了吗?” “带好了。”怀安拍拍书包,里面是他给小伙伴们做的立体贺卡,展开是一只圆头圆脑的大老虎。 除了世子、自己家的哥哥姐姐妹妹,陈家的哥哥姐姐妹妹也都有。 谢家妹妹的提前给了谢伯伯,还被谢伯伯转着圈儿从头到脚打量了很久,看的他心里直发毛。 …… 其实京城朝官之间拜年有“投门望贴”之俗,即不劳烦主人,只令人送门贴。除非主人盛情相邀,是不必进门的。 所以怀安多虑了,他们连郑阁老的面都没见到,投了门贴便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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