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贺几步上前,来到皇帝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皇帝果然将他揽了过去,问:“怎么不叫皇爷爷呢?” 荣贺道:“回皇爷爷的话,臣刚刚叫了,被父王的声音盖过了。” 皇帝瞧他面色坦然不怯懦,与下头站着的那对额头见汗的夫妇简直不像一家子。又或许是血脉使然,竟瞧着自己的长孙愈发顺眼。 “来,坐在这儿。”皇帝揽着荣贺坐在御榻之上,指着眼前的碟子问:“朕听说,你在府里种出了黄瓜?” 荣贺看看榻桌上的黄瓜,对皇帝道:“皇爷爷,这不是黄瓜,这是迎春瓜,是臣献给皇爷爷的祥瑞。” “哦?”皇帝眸底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你说它是祥瑞,有何凭据呢?” “臣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道长坐在雪橇上,有两匹鹿拉着雪橇,腾云驾雾而来,然后顺着烟囱里钻进屋里,给了臣一把种子,并告诉臣种植之法,待臣醒来,枕边出现了一只袜子,里面果真有一把种子!臣便按照那位道长的法子将种子种在院子里,未出三个月,便结出了像黄瓜一样的果实,臣不敢亵渎圣果,因在新春前后丰收,便给它取名‘迎春’。”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疯狂密信道教,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仙,可谁家正经神仙坐雪橇、钻烟囱,还用袜子装东西? 荣贺尚未察觉他将师傅们交代他的话,和怀安讲给他的圣诞老人的故事搞混了。祁王在下头听着,已经快吓晕过去了。 他与各位师傅定下的台词,是一位骑着梅花鹿的白胡子道人给了荣贺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把种子……雪橇、烟囱、袜子这些奇奇怪怪的元素又是从何而来啊? 只听皇帝将信将疑的问:“那道长与你说过什么话吗?” 荣贺看向祁王,这个问题沈师傅没教过呀。 祁王躬身道:“回父皇……” “你也梦见神仙了不成?”皇帝冷声问道。 祁王垂手恭立,不敢言语。 荣贺见求助父王不成,只好自由发挥:“那位道长告诉臣,皇爷爷精诚敬天,十数年茹素,即便到了冬日,也只是吃一些豆腐、腐竹和蘑菇,还要日夜修炼不敢懈怠。虽修的是仙道,却也要爱护肉身,这黄……迎春瓜,清血除热利肠胃,最宜冬日食用,并嘱咐臣,此圣果不能由皇帝独享,应布施万民,以示福德隆厚。” 荣贺一口气说完,轻轻松了口气,这段话,前半段是父王教的,后半段是跟怀安商量出来的黄瓜的宣传语,被他杂糅在一起,可算糊弄过去。 皇帝怔了怔,他不相信一个孩子能编出这样的谎言,即便背后有人教他,也绝不会编造出坐雪橇、钻烟囱这种与道教常识不相符的话来。 要知道谎言往往比真话更为缜密,祁王府里的人尖儿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疏漏呢。 至于神仙为什么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每个神仙爱好不同吧。他就喜欢用袜子装东西,谁还敢嫌弃不成? 皇帝喜欢祥瑞,或者说历代帝王没有不喜欢祥瑞的。只是永历这一朝格外浮夸,什么灵芝仙草,染色乌龟纷纷从各地涌现。 相较而言,“迎春瓜”之说已经算是良心祥瑞了,毕竟它真的是寒冬腊月里长出来的,没有作假。 既然已经信了七八分,再看荣贺时,便觉得这孩子又多了几分灵气,即便是他最喜欢的雍王,小的时候也未见得这样机灵,至少雍王没见过神仙。 看着相貌清秀的孙子,皇帝苍老的眼角闪过一丝微光,孤家寡人的困苦,权掌天下的冷漠,似乎在这一刻渐渐消融,找回一点儿淡漠日久的亲情来。 “好,好啊,你们有功,给朕养了个好孙子。” 祁王还跪着呢,听了这话,忙谦虚道:“是父皇有德,列祖列宗保佑。” 皇帝也未接他的茬,只是叫他起来,命太监赐座。 “你这瓜种的好。”皇帝对荣贺道:“跟爷爷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要赏赐。” 荣贺这话一出,祁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生怕他随后说出不该说的话,蹙眉正要提示,被皇帝一眼瞪了回去。 “臣不缺什么,只求皇爷爷圣体康健,国朝风调雨顺,福运绵长。”荣贺十分虔诚的说。 皇帝感动极了,当即命冯春取来一件名贵的和田玉莲花笔洗,赐给荣贺。 荣贺跪地谢恩。 只听皇帝的声音在头顶,幽幽的说:“摆到你父王案头去,这可是御赐之物,不可再变卖了。” 荣贺接过笔洗的手一抖,要不是冯春拿的稳,险些就掉在地上。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 祁王和王妃则更为慌张,离坐跪地,正欲请罪。 皇帝一抖袍袖:“不要打量朕上了岁数好糊弄,家事国事天下事,朕安敢不知。” 祁王俯身:“父皇圣明。” 皇帝又命太监拿来一锭金元宝,亲自递给荣贺:“这才是压岁钱。” 荣贺将笔洗递回太监手里,接过金子,沉甸甸的十分压手。 他抬起头,灿然一笑:“谢谢皇爷爷。” 雪停了,一束阳光洒进暖阁。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皇帝迟疑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问祁王:“现在是谁在教他?” 祁王终于可以说话了,他说:“国子监司业,沈聿。” …… 怀安一路给哥哥姐姐以及芃姐儿又买了好些零食,才跟着老爹回了家。 傍晚,一家人聚在上房,对坐闲谈,孩子们在院子里堵着耳朵放鞭炮。 礼部来了一个官员,沈聿知道衙中有事,忙起身去前院接待。 再回来时,不忍搅了家人的兴致,又与众人聊了几句,才悄悄回房。许听澜跟过去,便见丈夫进了暖阁书房,正在铺纸。 她默默上前,提起小泥壶往砚台中点了几点水,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松墨缓缓研墨。 直至研好了半池不滞不稀的墨,沈聿的目光才依依不舍的从妻子身上离开,提笔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半晌无法落笔。 许听澜轻笑:“还有你写不出来的文章?” 沈聿苦笑:“陛下明日设坛祭天,传谕百官撰写贺表,赞颂一个……坐着雪橇钻烟囱进屋的白胡子神仙。” “哈?”许听澜活到这么大,也没听说有这样一位神仙。 沈聿悬笔思索片刻,道:“你去把怀安叫来,让他帮我编。”
第74章 “叫怀铭进来帮你写?”许听澜以为自己听错了。 “叫怀安来。”沈聿道:“信口雌黄的事还是得交给他来做。” 许听澜一路犯嘀咕, 丈夫这官是当腻了吧?让怀安写贺表,得写成什么样啊? 尊敬的皇帝陛下,臣对您的敬爱之情犹如什刹海的水倒过来, 奔流不息滔滔不绝…… 贺表是上午交的,乌纱是下午丢的。 许听澜叫进院子里玩的正起劲的怀安,道:“怀安,你过来。” 怀安手里的“地老鼠”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许听澜一路告诉他:“世子看见了什么坐雪橇钻烟囱的白胡子老神仙,皇帝让百官写贺表,去给你爹参详参详。” 怀安越听越耳熟, 不是, 什么情况?为什么会乱入圣诞老人? 哦, 好像确实是他先讲的, 他那是随口讲给世子玩的,世子为什么会讲给皇帝? 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 怀安溜进书房, 那副狗狗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头疼。 沈聿抱臂坐在书案后看着他。 怀安赔笑道:“爹, 我要是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信不信?” 沈聿面无表情但十分肯定:“不信。” “哈哈。”怀安尴尬的笑笑:“其实我也不信。” 沈聿倏然起身, 怀安拔腿就跑。 可他那两条腿的长度, 哪里跑得过老爹啊,没摸到门框就被拎住了后脖领。 沈聿二话没说, 将儿子拎回到书桌前:“自己编的胡话自己给我圆回来。” 怀安欲哭无泪, 这怎么圆啊, 串系统了! 沈聿坐回书案后,提起笔, 提醒道:“先说说他的道号。” 怀安两手一摊:“没有道号,没有宗门,没有师承,是个散仙。” 沈聿一听,哦——还是个编外人员。 “总该有个名字吧?”沈聿问。 怀安开始摆烂:“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道人。” 沈聿:“……” 没名字就没名字吧…… “平时都做些什么事?”沈聿又问。 怀安道:“他生活在北极,北极就是……比奴儿干都司还要往北。平时穿着红棉袄,戴着红帽子,架着驯鹿拉着的雪橇,云游四海,接济穷人。还喜欢给小孩子送礼物,礼物装在袜子里,顺着烟囱爬进屋,偷偷塞在小孩子的枕头底下。” 哦——乐善好施。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剩刷刷的写字声。一篇文章做成,怀安已经趴在他的案头睡着了。 烛光将那张稚嫩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沈聿不由哂笑,取一只干净的紫毫在他的鼻孔旁扫了两下,迅速挂回原处。 “阿嚏!阿嚏!”怀安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醒了。 揉揉鼻子,茫然的看着老爹。 沈聿装作没事人似的:“醒了?” 怀安说好陪着老爹写贺表,结果提前睡着了,怪不好意思的,赔着笑脸取过那篇文章来看。 “冬十月,京师有道人架鹿辇腾云而至。深眼高鼻,鹤发垂肩,貌体诘曲有奇相。衣红袍,冠红冠,负红囊,藏蓄灵芝仙草圣果金丹于其中。常沿灶突潜入人家,布施物种,授种植之法,以绫袜包裹置于枕下。 有好事者问曰:何方仙人? 对曰:上界真人,谓仙人也。仙人犹有官府之事,不如云夫为散仙,终日嬉游也。 感其慈悲善行,遂得此赋。 应皇家之盛德,盖神灵之所遣。傲游四海,散淡九州,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其来也,则天祚明德,神推有仁,故以奇果赐世人。其去也,则双鹿挟辇,峙仙人冰雪之姿,护圣主灵长之体。” 怀安不由惊呼:“好啊好啊!” 好没节操啊!怀安心想。 但他还是个幼崽,远没到活腻了的年纪。 只敢狂拍马屁:“爹爹真是妙笔生花,花团锦簇,猝不及防,防不胜防!” 沈聿越听越头疼,急急的撵他出去玩儿,还朝他身后轻踹了一脚。 …… 百官的贺表由寅时抬入宫中,此时天还未亮,皇帝已乘坐步辇从端妃的住处去往乾清宫。 大年初二,不是去处理政务的,而是去乾清宫看贺表的。 贺表都是称赞祥瑞的,或者那个钻烟囱的白胡子老神仙,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称颂陛下万寿无疆,皇帝爱看这样的歌功颂德,且要一份一份的看,亲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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