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们也会主动喊他说话。 每当这时,小凌守夷便紧张地浑身僵硬,舌头发直,可说出口的话却又冷淡又讨嫌。好几次,每当他一开口,大家便都不说话了,热热闹闹的气氛因为他一下子生疏冷落下来。 他实在太珍惜这段感情了,珍惜到反而让大家都感到不自在起来。 他越想捧出一颗真心,大家却越会被他吓住。 他的真心,对他们而言变成了一种让他们感到为难的负累。 于是,小凌守夷学会闭嘴,学会静静地旁观。 哪怕他知晓他们其实已经对他不胜其烦,小凌守夷还是故作未觉,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太珍惜这段感情,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他这位朋友早晚也会离他而去。 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小凌守夷就像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朵迟早会开谢的花,内心拼命祈祷这朵花能再开久一点。 他渐渐活成了他们之间寂寞的影子。 大家伙一起踢蹴鞠的时候,他们中才有人想起他,使唤他去捡球,兼带着做一些跑腿的杂活儿。 还有那顽皮的,见他好欺负,大声奚落道:“笨手笨脚的,就不能快点吗!” 小凌守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他跑过去,捡起球,拍拍蹴鞠上的灰尘再交还给他们。 小仙侍们涌上来,拿了球一哄而散,他被撞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也没在意,掸掸衣上的灰尘自己爬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日,这一幕被仙门一位仙官瞧见。 那位仙官按地位而言,甚至还在他之下。 仙官瞧见这一幕,大发雷霆,“目无尊卑!你们好大的胆子!” 霎时间,他身边的小仙童哗啦啦跪倒了一地,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些小仙童不知小凌守夷的真实身份,日子一久,待他态度难免轻慢甚至于欺辱,此时都吓得嚎啕大哭。 小凌守夷抱着蹴鞠僵硬在原地,他是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他亲眼看到往日里的伙伴跪倒在他脚边恳求他的怜悯。 往日里最爱欺辱奚落他,也是最张扬的那个小仙童,哭得涕泪横流,惊恐地将他望着。 他犹豫了,主动出言替他们求情,道,“是我隐瞒在前,他们也是不知者无罪。” 没想到这却换来仙官恭敬却更为严厉的言辞。 “小仙君你与人为善,但规矩是规矩,就算你是个普通的仙侍,他们也不该欺辱你至此!” “今日网开一面,日日网开一面,从此之后,法不将法!” 仙官叹了口气,“法理是法理,人情是人情,小仙君,你需得明白,法不容情。”而日后注定要成为天罡神剑剑主,掌仙门刑杀的他,更应当冷酷、无情。 仙官告诉他,法不容情。可小凌守夷那一天忽然意识到,法理之外处处是人情。 仙官对于这些仙侍的责罚,其实未必真的公平公正,只是因为他是天帝的外孙,地位崇高,只是因为他日后势必要执掌仙门刑名;只是因为他的血脉家世比那些小仙侍都更为高贵。 那仙官通过这样的方式确立了他的威信,也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上了一课。 这些小仙侍无非只是他上课时的教具,卑如草芥尘土。 最后,那些小仙侍统统都被罚下界,永世断绝仙缘。 最开始的那个小仙侍,则沉默不言,用带着恐惧的痛恨的目光,冷冷地将他望着。 小凌守夷想过去安慰他,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恨恨大骂道:“骗子!!” 小凌守夷呆呆地跌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未曾想反倒害了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样深恨着的目光。 自那之后很久,小凌守夷一闭上眼,眼前反反复复地就是这道如刃般锋锐的目光,一道道犹如凌迟,他一颗心,在朋友痛恨的目光下,割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再到后来,他却已经习惯这样的眼神。 小仙侍被罚下界不久之后,小凌守夷接任了天罡神剑。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杀人。 天罡神剑斩落,一剑切断了那罪仙的头颅,鲜血滚落了一地。 那颗头颅死不瞑目地滚落到他脚下,一双眼还闪烁着怨恨的光,微张的嘴还停留在破口大骂的那一瞬。 小凌守夷出乎意料的平静,原来杀人便是这样的感受。 剑锋切过人的头颅就像是在切豆腐。 鲜血泼洒在身上的时候,是温暖的。 原来仙人的血液也与凡人一样,有着相同的温度。 这罪仙是世家子弟,他却看不出他身上流淌的鲜血与其他仙侍仙婢有任何不同。 原来大家都是如此,生前再高贵,死后俱都一样丑陋。 小凌守夷轻轻眨了眨眼睫,挤去眼睫上的血滴,皙白的脸上有种奇异的淡漠。 他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迷惘。他一声不吭,低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道袍。 许是第一次用剑,他还不够熟稔,身上、发上还沾着血。 温暖的鲜血,让他想到母亲。 他好想好想见见妈妈。 他知道娘亲没有死,她只是被关在了一座偏僻的宫殿里。 他偶尔会溜到那座大殿前偷看她。 看她对镜自照,对着那面镜子梳头。 她头发长得很长很长,一直拖曳在地面。她面上泛着温柔的微笑,梳啊梳啊梳。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这样温暖的笑。 等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见站在殿外呆呆望着的他的时候,娘亲就会变了一副凶恶的脸色。 嘴里破口大骂着,骂他是骗子,是疯子,是小贱种,渐渐地,又从他骂到整个仙门。 她厌恶整个仙门,当然也包括仙门中的他。 娘亲不认他了。 小凌守夷第一次鼓起勇气去见娘亲时,曾经被她眼里的痛恨吓到,跌倒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当时他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要去找天帝。 他大脑一片空白,飞也般地跑出大殿,哭着要找外公。 “外公外公,我想要见外公。” 人人都说他是天帝的外孙,地位崇高,天帝却从未见过他一面。 很快便有仙侍赶来,蹲在他身前安慰他,却不忘告诫他。 “纵使小仙君你是天帝子孙也不能这般直接呼唤尊上‘外公’,需跟着唤尊上才行。” 娘亲不认他。 外公,不,尊上也不见他。 偌大的仙门,小凌守夷竟不知何去何从,他只能茫然无措地四下走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仙门前。 在那里,小凌守夷看到千万盏明灯静静地漂浮在碧海之中。 小凌守夷问,“那是什么?” 仙侍答,“那是天灯。凡人们在这些天灯上写上一些美好的祝愿,放飞上天,祈求仙人保佑。” 小凌守夷望着这些天灯,静静地,静静地坐了许久。 他揽了一盏来看。 他看人间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儿女孝顺父母,父母爱子情深。 他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却不妨碍他觉得这些天灯挨挨挤挤在一起的时候,很温暖。 那时候,他就在想,这么多天灯,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盏是写给他的呢? 哪怕有一盏也好。
第95章 凌守夷的性格并不会放任自己沉湎于回忆之中太久。 偏在这时, 水镜异动。 凌守夷无暇多想,抹开水镜,定定望向镜中来人:“曲沧风。” 镜中的那人, 酒气冲天,落拓潦倒, 胡子拉碴, 但一双眼却泛着明亮的温和的光。 曲沧风笑道:“我莫不是看错了?” “看错什么?” “几天不见,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凌守夷不冷不热:“你就是为了同我说此事?” 曲沧风搓搓下巴:“你是不是又跟你那位凡人姑娘吵架了?” 这段时日,凌守夷一直断断续续地与曲沧风保持着联系。 玉露甘霖即将搜集完毕,曲沧风身在仙门,却也在竭力争取到时候能与他一同真身下界。 乍从曲沧风口中,再听到夏连翘的的名字, 凌守夷微微敛眸。 对于他和夏连翘之间的感情,曲沧风一直秉承着支持的态度。 他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也不去戳破他。曲沧风打从最开始接近他便是存几分利用之心。只经年累月下来,二人之间因志同道合,这才培养出点儿淡淡的知己之情。 雨淅沥沥落下。 凌守夷别过视线, 眼睫微扬, 静静地望着檐下小雨。 雨雾是淡淡的青灰色,在水色远山间脉脉流动。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一滴雨珠打湿指腹, 凌守夷眼睫微微一动,指腹不自觉地微有痉挛,五指合拢又松开。 夏连翘于他而言, 就像是指间的雨水, 越想要抓住便越难留存于掌心。 他二人争执到如今,归根到底, 不过是他难以带给她任何安全感。 就在这时,曲沧风忽然开口,“你不去见见她?” 凌守夷收回手,淡道:“有什么见与不见?” “或许她此时想见你呢?” 凌守夷顿了一瞬: “她总要厌我的。” 曲沧风不赞同:“那是你自己这么想。我看这姑娘对你有情有义。” 凌守夷微微摇头,“或许她现在不见我更好。” 曲沧风讶然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我知晓你心里定也是难受得紧。但是小凌,”曲沧风叹息,“你不能因为怕伤人伤己,便提前预设一个最糟糕的情况,我看那姑娘,敢爱敢恨对你也是一片真心。” 凌守夷却道:“我知晓你从前接近我,不过是为利用。” 曲沧风一怔:“小凌……” 凌守夷安静一秒,“若非如此,你也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性格不讨喜,本就惹人厌弃,何必再到别人面前显眼,徒增旁人不快,置她于左右为难之境地?” 曲沧风动了动唇,叹了口气,哑然失声。 “曲沧风, ”凌守夷静了好一会儿,倏忽开口道,“我问你,仙门中人若失仙骨,该当如何?” 曲沧风一惊:“等等,你何处此言?” 凌守夷:“不过随口一问。” 曲沧风皱眉:“你以为我信你?” “你到底想干什么?别乱来,你虽是天生仙体,可这仙骨一拔,也是非同小可。” 凌守夷却并未接他这个话茬,似乎只是兴之所至,略略提起,一笔带过,便避而不谈。 只道:“我前些时日见到了丹阳宗弟子。” 曲沧风的表情顿时凝固在脸上。 隔了足足半晌,曲沧风才苦笑一声,举起酒囊痛饮一口。 凌守夷心下毫不意外,他正是知晓曲沧风视丹阳宗远超他二人性命,这才有意提及,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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