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讽刺的是,这样的兄友弟恭,却在阿父登基的第七年彻底决裂,长安君领兵平叛,却在路上叛出大秦,率领大军倒戈相向,兵逼咸阳。 阿父勃然大怒,派王翦前去讨伐。 王翦乃当世名将,长安君怎会是他的对手?两军交战,长安君一败涂地,绝望自杀,而跟随长安君叛乱的人,自然遭到了阿父的无情镇压,那一年的咸阳城血流成河,虎狼之国的虎狼之君终于将獠牙利爪用在了自己兄弟身上。 明明是长安君主动反叛,但消息传出之后,却变了模样,变成是阿父杀长安君生母,夺了原本属于长安君的王位,长安君一忍再忍,阿父却步步紧逼,长安君被逼得没有办法,便只好鱼死网破,决然叛国。 可这个世道上最不缺的便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所以长安君死了,追随他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而将他逼迫至死让无数人命丧黄泉的暴君,却依旧端坐王位,享受大秦的奉养与朝拜。 这样的故事传遍天下,阿父暴戾残忍的名声人尽皆知,六国军民无不对阿父深恶痛绝,抵抗暴君的士气空前高涨,至于阿父与长安君幼年时期的交好,长安君又为何突然反叛的事情,却无人在意。 ——那是暴君少有的温情,一个不可能出现在暴君身上的词汇,他们关注那些做什么? 他们关注的,是如何让暴君妖魔化,如何让世人恨透暴君入骨。 只有这样,才能激发将士与黔首们誓死保护国家的信念,让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继续坚持下去。 但她的阿父才不是那样的人。 诚然,她的阿父极度自负也极度骄傲,有着帝王的冷酷与果决,对待敌人毫不心慈手软,哪怕是自己最为亲密的兄弟,但当发现被背叛时,他也能毫不犹豫无情斩杀,黄石公说她的阿父是一个无情的帝王工具,这句话是贴合的。 但不贴合的是阿父也有自己的感情。 ——阿父,也是人啊。 鹤华站起来,绕过御案,来到嬴政身边。 这是属于帝王的位置,作为子女的她并不能来到这里,当她坐在这个位置,靠在嬴政肩膀,那便是能让谏议大夫们气得能把象笏砸在她脸上的僭越。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拥抱着端坐主位批阅奏折的帝王,把脸枕在他肩膀,“我和大兄都是阿父的好孩子,永远不会惹阿父生气。” “所以阿父永远不用担心,我与大兄会走到刀剑相抵的那一日。” 这个动作孩子气得很,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戳人,嬴政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肆无忌惮撒娇的小女孩儿身上,声音不辨喜怒,“若真有那一日,你当如何?” 鹤华手指微微一紧。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鹤华脱口而出,“大兄是最好的大兄,我也是最好的小妹,我和大兄绝对不会走到那一步。” “十一,此时的你,像极了当年的成蟜。” 帝王懒懒挑眉,“当年的成蟜,也曾这样夸过朕。” “然而后面的结果,你都已经知道。” “成蟜公然反叛,朕血腥镇压,直至今日,市井上仍流传着朕与成蟜手足相残的故事。” 鹤华呼吸蓦然一轻。 嬴政拿开鹤华的手,侧过身,正对着鹤华。 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公主的确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尚未完全退去稚气的小脸此时有着迷茫,乌湛湛眼睛看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要问这样残忍的问题。 嬴政笑了一下,“十一,最不可控是人心。” 鹤华嘴角抿成一条线。 ——她不喜欢这样的话,更不喜欢阿父的问题。 “如果人心不可控,那么阿父当初怎会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老将军?” 鹤华不信,“难道不怕他如长安君一般中途反叛?” “阿父,王老将军乃绝世悍将,而不是长安君那般的纨绔,他若反叛,您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可尽管如此,您还是将兵马交给了他,至死不疑他。” “不仅不疑他,您对如今的上将军,远征北疆的蒙将军,乃至廷尉李斯,您都深信不疑!” 嬴政挑了下眉。 “人心是可控的。”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反驳着自己盲目信任的父亲,“否则您不会对他们这般信任,更不会将足以威胁自己统治的权力交到他们的手里。” “十一,成蟜死的那一年,朕才二十。” 嬴政伸手抚着鹤华的发,语气平淡得仿佛讲的不是自己被自己最为信任的手足背叛,而是在讲其他人的故事,“那时候的朕,是尚未亲政的秦王,成蟜死后又一年,朕才加冕亲政。” “二十岁的秦王,做不到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翦。” 嬴政道,“但三十七岁的秦王,可以做得到。” 鹤华想了想,“是因为阿父足够强大了。” “不错,的确是因为朕足够强大。” 嬴政颔首,视线落在鹤华眼睛,“那么你呢?十一?此时的你,足够强大吗?” “强大到可以毫不犹豫告诉朕,你与你大兄永不刀剑相抵?” “强大到章邯韩信刘季吕雉萧何这些人永远不会背叛你?” 鹤华张了张嘴。 她无法回答阿父的问题。 她对大兄以及章邯他们的信任,是来自于朝夕相处的情意,而非她自身强大的原因。 鹤华慢慢垂下眸,“阿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果真明白?” 嬴政挑眉。 鹤华低头瞧着自己袖口的精致祥云纹绣花。 那是金银线交织绣出来的,大兄从南越之地寻到的绣娘,绣工与关中之地的绣工完全不一样,更秀气温婉,更具有小女儿心思,很适合绣在在平日里的常服上。 大兄说,看到这个绣花,便像看到他。 他虽不在咸阳陪着她,但在千里之外的南越,他对她关怀之心从不曾少过。 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当年的阿父,也是如大兄一样的人,阿父与长安君,或许便是她与大兄的模样,朝夕相伴,血浓于水,他们无比笃定彼此是最亲密的人,背叛与伤害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可是到最后,他们还是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日。 尸堆如山的白骨累累,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斩为两段,世间再无长兄与幼弟,只有秦王与长安君。 她会与大兄走到哪一步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讲太残忍。 不仅对她,对阿父也是又一次在伤口处深深斩上一刀的残忍,但她却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想要成为阿父的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她根本不可能逃避。 鹤华抿了抿唇,“阿父,我明白的。” “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与阿父一样,绝不手软。” “大兄在做出这种事情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死了。” 鹤华缓缓抬头,迎上嬴政沉静眼眸,“他不再是我的大兄,他是我的敌人,是足以危害到大秦的敌人。” “作为大秦的敌人,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死。” 嬴政眸光有一瞬的幽深。 鹤华直视着嬴政的眼,视线不躲不避,“不是我杀死了大兄,是大兄杀死了自己。” “我没有一个会背叛我、背叛大秦的兄长,而大秦,也没有一个会剑锋指向自己妹妹的大秦公子。” 嬴政凤目轻眯。 “世人或许会骂我手段残忍,但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我首先是大秦的统治者,其次才是我自己。” 说到最后,鹤华声音有些哑。 她想起大兄抱着她玩闹的场景,想起大兄对她的好,那些朝夕相伴的疼爱是骗不了人的,哪怕日后她与大兄决裂,可她记忆里的大兄,却仍是温柔唤她十一的大兄。 “大兄、大兄才不会这样做。” 鹤华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那么疼我,怎么舍得跟我决裂呢?” 嬴政垂眸看着鹤华。 小女孩儿显然委屈极了,眼底蕴着水气,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与方才决绝狠厉的公主模样完全不同,像是与家人走丢的小兽,无助哀鸣着,仓皇找着回家的路。 嬴政静了静。 “十一,朕曾问过扶苏同样的问题。” 寺人双手奉上锦帕,嬴政接了帕子,抬手擦着鹤华脸上的泪。 听到他的话,委屈抽泣的女孩儿微微一愣,眼睛抬了起来,“大兄……怎么回答?” “你大兄说,他永远不会走到与你刀剑相抵那一步。” 嬴政声音缓缓,“若果真有那一日,他自会领死,不会叫你为难。” 鹤华微微一愣。 嬴政道,“他说他是你的大兄,应为你遮风挡雨,而不是成为你的风雨。” 鹤华瞬间失声。 她想起自己在驿站时问大兄的话,想起大兄温柔却也坚定的回答——他永远不会成为旁人攻讦她的工具,永远不会叫她为难。 那时她以为大兄这句话的意思是会永远坚定与她站在一起,不会叫旁人利用自己攻击她,然而却没有想到的是,早在数年前,大兄已为她做好了赴死的心思准备。 她想起自己开心抱着大兄,说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 大兄笑着背着她,说她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妹,是她最骄傲的骄傲。 可是她不是。 她没有那么好,她不会对大兄仁慈,她那么卑劣那么残忍,她不配拥有这样好的大兄。 鹤华张嘴。 她应该说话的,说自己不配,说大兄很好,可此时的她却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呆呆看着面前的阿父,泪水在这一刻汹涌成河。 “阿父!” 鹤华扑到嬴政怀里。 嬴政平静抱着她,脸上没有太多情绪。 “十一,扶苏或许不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嬴政轻抚着鹤华的发,声音缓慢且平和,“但他永远是你的好大兄。” 鹤华无声大哭,拼命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大兄很好,阿父也很好,我与大兄,永远不会叫阿父失望。” 大兄曾是阿父寄予厚望的长子,是世人皆知的大秦继承人,与王贲蒙氏兄弟交好,是丞相王琯最为出色的学生,更娶了廷尉李斯的女儿为妻,无论是功勋武将,还是大权在握的文臣,都紧紧围绕在他身边。 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哪怕自己没有野心,也会受身边人影响而滋长野心,更别提她的大兄本就是极有想法的一个人,他提议以仁治国,纵然与阿父政见相左,他也据理力争,坚持自己的主见,不被阿父的威势所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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