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了一口气,“我可是公主,送你东西,当然要送你最好的。” 可那块廉价又粗糙的玉佩并没有碎,而是被蒙毅收了起来,直到他死后被胡亥的人清理尸首,才被人从他身上翻出来,粗糙的边缘被养得温润,在烛火之下透着好看的水光,那是时常拿在手里把玩才会有的效果,在无数个日夜的温养下,让质地并不好的玉质慢慢被盘出光泽。 玉仍在人已亡,她看着被胡亥拿着的玉佩,第一次在人前发了疯,她拔下自己的簪子,疯了一样刺向胡亥,她的速度太快,周围人来不及拉,胡亥被她刺中脖颈,温热的血喷在她脸上,胡亥尖叫着把推开她,而被胡亥拿着的玉佩,也随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到那块玉佩,就像她再也没有见到蒙毅一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被历史的大山压得粉碎,尚未来得及道别,便已是天人永别,隐藏在家国天下之下的思念,随着人的死亡而消失。 “蒙毅,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秦鹤华看着蒙毅的眼。 蒙毅瞳光微微一闪。 秦鹤华眉头微抬,“我不去问王离这个问题,是因为我知道王离的回答。” “我问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 “蒙毅,你喜欢十一吗?” 迎着那双微闪眸光,秦鹤华缓缓问出自己的问题,“你喜欢她吗?”
第111章 “公主, 您知道的,无论此时您问臣任何问题,臣都会回答您。” 蒙毅苦笑一声, 抬手掐了下眉心, “但您不该问这个问题。” 秦鹤华不置可否,“那是你的问题, 我只想知道答案。” 蒙毅微侧脸, 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秦鹤华。 此时少女也正在看他, 盈盈目光落在他身上, 摇曳的烛火闪在她眼角,那双凤目似秋水涟长,清楚映着他的模样, 蒙毅目光微微一滞,顷刻间收回视线。 “这个问题对公主来讲很重要?” 蒙毅问道。 吃饱喝足, 秦鹤华放下筷子, 此时殿内伺候的女官与寺人在刚才她问问题的时候已经被遣退, 偌大偏殿只剩下她与蒙毅两人,无人立在身旁伺候,她便自己抬手去斟茶。 秦鹤华一边斟茶,一边道, “算不上很重要,只是见了你,便想问一问。”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蒙毅, 你喜欢她?” 斟完茶, 秦鹤华放下茶盏, 抬头问蒙毅。 尖锐直白的问题再次被秦鹤华问出来,蒙毅低低一叹, “公主,您要臣如何作答?” “臣长公主太多,绝无与公主相伴一生的可能。” 秦鹤华饮茶动作哦微顿,“所以,是喜欢?”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此?” 本该带进坟墓的话被这样说出来,蒙毅轻轻一笑,“既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便不该去触碰。” 秦鹤华眼皮微抬,“你怎知没可能?” “公主,臣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只有这么大。” 蒙毅没有回答秦鹤华的问题,而是拿手比划了一个小婴儿的大小,“因为是不足月,您的身子骨弱得很,哭声跟小猫儿似的,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秦鹤华蹙了蹙眉。 ——这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她眉头微拧,准备打断蒙毅的话,可抬头看蒙毅,男人微敛眉眼,端坐在小秤之上,身后是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映着雪色与月色,雪色与月色的皎皎之光染在他身上,将他半个身子都染成皎月与傲雪的颜色,而那身子之上的半侧脸,也被染成近乎透明,映着摇曳的烛火,他的眉眼似乎在发光。 秦鹤华微微一怔,想要打断他的话顷刻间咽回肚子里。 “似您这样娇弱的婴孩,不仅放在寻常人家养不活,就算放在帝王之家,也有夭折的可能。” 蒙毅的声音仍在继续,“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您那个时候还是皱巴巴的模样,与此时大相径庭,但陛下见您的第一眼便很喜欢,比之前所有的公主都喜欢,陛下舍不得您夭亡,更不放心宫人的照顾,便将您抱在身边养着,着臣时时看顾着。” “臣原本是想拒绝的,臣是家里乃至同代里最小的孩子,根本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蒙毅补充道,“当然,您也可以说臣有,王离那孩子被陛下骄纵坏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臣面前有几分畏惧,在某些时候,臣的确对他起到了教导的作用。” “但您与王离完全不同。” 蒙毅抬头看秦鹤华,“王离皮糙肉厚,您娇怯羸弱,王离直率愚蠢,而您玲珑心思。” “更别提王离是儿郎,而您是女郎。” “男人与男孩尚容易沟通,可男人与小女郎,却需要时时注意步步留心。” “不能太近,太近,便是合该天诛地灭的禽兽。” “更不能太远,太远,会让您没有安全感,让本就自幼丧母的您更加惶恐不安。” 秦鹤华眉头微动。 蒙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 自她记事起,蒙毅便陪在她身边,那时候的阿父总是很忙,忙起来便将她丢给蒙毅,蒙毅一边哄着她,一边处理着政务,所谓一心二用不过如此。 她至今都能回想得起,蒙毅一手抱着她,一手翻阅着底下的人送来的信件与资料,她在牙牙学语,扯着蒙毅的头发与衣袖咿呀咿呀笑闹着,蒙毅好脾气由她闹着,翻阅完信件,便答复自己的处理意见。 那时候的蒙毅仍是少年模样,远不如现在这般沉稳内敛,有时候被她闹腾没办法,便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手里有了东西,她便不再去闹蒙毅,拿着蒙毅的印章,将他衣服上盖得满是章印,偏此时的他在忙政务,并未察觉她盖章盖得欢天喜地,只看到底下的人时不时抬头看自己,还以为是自己身边有了她,让底下的人不能专心向他汇报事情。 “怎么?” 蒙毅声音微沉,“你是来汇报事情的,还是来看公主的?” 少年时期的蒙毅锐利像剑芒,声音略微压低的一句话,便能让底下的人腿肚子跟着打颤。 “属、属下不敢。” 卫士立刻收回视线,声音哆哆嗦嗦。 卫士不敢低头垂眸十分恭敬,不敢再把目光往他身上瞧,他便满意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事情,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她也玩累了,趴在他身上睡觉,他放下堆积成小山似的资料,抱着她回寝殿去睡觉。 彼时的蒙毅掌宫门禁卫,还掌京畿地区的安全与民生经济,年纪轻轻却身居要职,繁忙的政务让他大多数的时间都泡在宫里,方便处理政事。 大秦民风开放,规矩远不如后世那般严格,章台殿旁边的宫殿,便是专门给公卿大夫们修的,忙的时候,他们便留宿宫中,方便阿父随时传阅。 蒙毅更是如此。 父母已丧,长兄远征在外,如今又接了照看她的活儿,让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他处理政务的地方就在章台殿旁边,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正好送她回章台殿睡午觉。 章台殿是阿父议事的宫殿,更是阿父的寝殿,卫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极为严密。 卫士们分列两旁,往来之间是脚步沉重的公卿大夫与步履匆匆的女官寺人,众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然而却在蒙毅出现的那一刻,全部停下了脚步,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蒙毅。 一人看他,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且忍俊不禁欲言又止时,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低头向自己身上看了眼。 这一瞧,才让他发现自己身上满是印章,印章和着她的小手印,一层一层叠在他身上,看上去别提有多滑稽了。 若是在以前,他定能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但此刻的他刚处理完繁重的政事,头晕脑胀,满脑子都是自己接下来该干的事情,又着急将睡着的她送回寝殿,这才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印章。 “……” 蒙毅嘴角微抽,气笑了。 “今日明日与后日,不许公主吃点心。” 蒙毅吩咐周围侍从。 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因为年龄太小,每每回想起来,记忆都是朦胧而缺失的。 只依稀记得,自己接连三日不曾吃点心,扯着蒙毅的衣袖哭了好大一场,但蒙毅说要她去上林苑放风筝,她便慢慢止住了哭,声音一抽一抽的,问蒙毅什么时候带她去。 蒙毅道,“这些年来,臣如履薄冰,方从与您的相处中悟出几分道理。” “可尽管如此,您与臣之间还是走差了路,这是臣的失职。” 男人摇头,显然不满意自己如与她之间的关系。 “所以公主,您问臣喜不喜欢皇太女,这个问题对臣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蒙毅声音缓缓,“皇太女是臣看着长大的,臣不敢对皇太女有任何旖旎心思,这是对臣职责的一种玷污。” “而皇太女,也不会对臣生出任何心思。” 蒙毅叹了一声,“皇太女只看得到表里山河,儿女情长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怎知是过眼云烟?” 秦鹤华眉头微拧,倏地打断蒙毅的话。 蒙毅攥着茶盏的手指陡然一紧。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是她除了阿父之外最喜欢的人。” 秦鹤华直视着蒙毅的眼,“但她摸不准你的心思,又自持身份,不屑于娇嗔痴缠,让你对她说一声喜欢。” 蒙毅呼吸为之一轻。 “正如你所说,她从来玲珑心思,将一切都看得很透。” 秦鹤华道,“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但也是最不堪一击的东西。与爱情相较,亲情与友情会走得更远,而你有着武将世家的骄傲,也不会成为她背后的男人,所以喜欢的事情,还是放一放,她更希望你以国之栋梁站在她身边,是她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蒙毅捏着茶盏,手指攥紧,又慢慢松开。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碧色的茶荡着波澜,模模糊糊映着他的脸,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远赴边疆修筑直道的事情。 那时候的皇太女仍是一个小公主,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小小的糯米团子对他的依赖是依赖,可日渐长大的小公主,却仍旧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会趴在他身上睡觉,会习惯性去拉他的手,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让她对他的依赖已深入骨髓,总要他在她身边,她才觉得安心。 公主年龄小,不知道分寸,意识不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当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拉开,但他是大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他选择离开,代替大兄去修建从咸阳通往北疆的直道。 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公主不吵不闹,平静接受了这件事情,然而就在他抵达北疆的那一刻,他却接到来自咸阳的信件——从未连咸阳都不曾出过的小公主,竟敢不远万里追到边疆去寻他,只为与他说一声,蒙毅,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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