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个执政者都有魄力将一个三岁稚童的话放在心上。 只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才会不拘一格降人才,把别人看起来的童言稚语甚至妖魔之语变成自己的治国良策。 他恨嬴政吗? 恨,当然恨,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可他最恨的不是嬴政灭了他的国,而是嬴政为什么不是他的王,而是秦王! 若嬴政是韩王,韩国怎会成为七国里最弱小的国家? 怎会第一个被秦国吞灭,成为秦国广袤版图的其中之一?! 若嬴政是韩王,而今坐拥天下享受四海朝奉的,或许便有可能是他的故国!而非虎狼之国的秦! 张良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鹤华公主,我替天下黔首谢谢你。” 待调整完气息,他拱手向鹤华见礼。 无关国仇家恨,而是以千千万万的黔首之一。 “不必谢我,我是大秦公主,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鹤华静静看着张良的眼,“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 王离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张良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这个一身反骨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如果不能为大秦所用,那么一定要将他除掉,否则他绝对会成为陛下的心腹之患。 吕雉微微一惊。 ——那什么,张良想做的事情不是刺杀陛下么? 章邯神色淡淡,负手而立。 老者眸光微转,探究视线悠悠落在鹤华身上。 女孩儿并非气糊涂了,才说出这种荒唐话,她很平静,平静到沉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这样的话。 她的眼睛此时正看着张良,仿佛通过张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然后对着张良,说出她想对另外一个人说出的话。 她通过张良看到了谁? 那个人的遭遇为何又与张良如此之像? 老者轻捋胡须,神色若有所思。 片刻后,老者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讶然与痛惜。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是一个极致孤独的灵魂。 鹤华静静看着张良。 不是仿佛,不是好像,而是她在张良身上真的看到了奇怪女人的身影,孤独决绝,不顾一切。 阿父让她劝女人,让她活在当下,不必执念过往,她那时不懂女人的心情,将阿父的话一字不改转告给女人,女人微微一愣,眼神变得极为空洞,哀伤无言,压抑到极致。 她不该那样说的。 阿父的话有时也会不对。 她应该告诉女人,你没有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执念成魔,而是你的一切都已崩塌,你在一点一点将过去重塑罢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你的坚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张良眼皮微抬,看了又看面前小公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去复国?去刺杀你的阿父? “对。” 鹤华轻轻笑了下,她看着面前貌若妇人的男人,语气认真而诚恳,“去追寻你的执念,哪怕不成功也没什么。” 她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奇怪女人,再也无法对女人说出这些话,可是她多么希望,在另外一个世界,在女人身边,有人像她对张良这般,对女人说出这些话—— “对别人来讲,你的执念或许很可笑。” “可对于你自己来讲,你的执念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呀。”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 ——最能理解他为何而执念的人,竟然是大秦的公主。
第44章 隔壁庭院的嬴政眼皮微抬。 院子是墨家钜子改造过的, 他可以清楚在这个院子的房间里听到鹤华与别人的谈话,甚至能看得到鹤华看张良的眼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祝福, 真心实意觉得他没有错。 ——不, 不是他没有错,而是那个支离破碎却执念成魔的大十一。 她的一切都有意义。 她的坚持如此正确。 嬴政静了一瞬。 虽不知道鹤华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蒙毅隐约觉得帝王不会为这些话生气, 抬眸瞧了瞧一直沉默着的帝王, 蒙毅斟酌片刻, 替小公主描补一二,“看来公主对陛下很有信心。” “公主清楚知道六国余孽所想所做皆是虚妄,但还是让他们去做, 说明在公主心里,他们与陛下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终其一生, 也无法撼动陛下分毫, 所以公主才这般笃定此人虽有大才,却无甚威胁,放他离开也无妨。” “朕知道。” 嬴政神色淡淡,“小十一心思敏锐, 能想人所想,忧人所忧。” “以她的性格,放这人离开再正常不过。” “既如此, 陛下又何必多心?” 蒙毅笑了起来, “臣方才看陛下的脸色, 似乎并不大好。” 嬴政不置可否,“朕不希望她这么懂事。” “自然, 公主是大秦公主,陛下最为宠爱的幼女,骄纵任性一些也无妨。” 蒙毅笑道,“可偏偏公主懂事乖巧,心中除了点心,想的便是如何为陛下分忧,似这样的公主,打着灯笼也难找。” “这是陛下的福气,陛下应该开心才是,而不是感伤公主太过懂事。” 他隐约猜得到嬴政情绪低落的原因。 正因为猜得到,才越发觉得这位高高在上永远理智永远清醒的帝王是真实存在的人,而非一具天生便为一统天下而生的帝王,他也有情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感伤忧愁,只是身上的担子太重,将他的情绪波动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地方,让他成为受世人朝拜的冷酷严苛的帝王。 时间久了,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只剩下清醒到残忍,理智到冷酷,忘了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曾与无数个普通人一样,有着对女儿的宠爱与心疼,在看到女儿过于懂事时,他也会有一瞬的感伤。 “正如公主所说,此人的执念于外人来讲无比可笑,但对于此人来讲,却是他一生之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蒙毅道,“公主能这般想,便意味着她是心甘情愿为陛下分忧,她与此人一样,在做自己觉得最幸福最有意的事情。” “陛下无需为公主感伤,因为公主乐在其中。” 嬴政收回视线,“你说的这些话你兄长都曾与朕说过。”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嬴政淡淡说出庄子的名言,“朕知晓她乐在其中,但这并不妨碍朕不希望她乐在其中。” 蒙毅忍俊不禁。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安慰陛下,陛下也乐在其中。 “陛下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嬴政并不会纠结这件事,蒙毅便将话题重新转回六国余孽上,“公主想放走此人,陛下如何看待?” “此人很聪明。” 嬴政目光透过墨家钜子特制的小孔看向房间里的张良,不急不慢补上一句,“也很年轻。” 蒙毅瞬间了然。 ——这是想让这个人辅佐大秦未来继承人的意思。 也对,六国余孽恨的是陛下,陛下是导致他们国破家亡的元凶,他们对陛下恨之入骨,怎么可能效忠于陛下? 但未来的继承人不是,未来的继承人手上没有沾六国的血,没有沾六国的血,六国余孽对他的恨意便不及陛下,又是一位有为之君,在他的治理下天下九州繁荣昌盛,盛世太平,这种情况下,若操作得当,或许真的有可能让这个人来辅佐大秦未来的帝王。 现在天下承平,原来的六国黔首们的日子比以前当六国黔首时好多了,若让他们选择,他们肯定愿意做大秦的黔首,而非昏君治理下连年征战的六国黔首,如果六国后人心里有丁点六国黔首的位置,他们便不会再执着报仇,为虚无缥缈的梦境去颠覆现在的盛世太平。 “的确很年轻。” 蒙毅道,“这般年轻又这般聪明,若能为大秦所用,则陛下麾下又添一位良相。” 嬴政摇头,“他不会为朕所用。” “但或许可以为公主所用。” 蒙毅笑了笑,“陛下,您瞧他的神色,这是遇到了神交知己才会有的反应。” “可惜这个知己是大秦公主,他仇人之女。” “但这位大秦公主,又偏偏是给黔首们带来能亩产千斤粮食的人。” 张良心脏狠狠一抽。 ——所以,这位公主懂他又何妨? 国仇家恨横在中间,他能俯身为天下黔首向这位公主道一声谢,已是抛弃自己韩相之后的行为了。 张良慢慢收回手。 “你怎么啦?” 鹤华有些疑惑张良的反应。 她不太能看得懂张良的脸色,只感觉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那根稻草无法救命,甚至连安慰都不能是安慰,而是一根他触之便死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在有一瞬惊喜之后,脸色又很快衰败下来,哀莫大于心死,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鹤华蹙了蹙眉。 她的话刺激到他了吗?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 他会有这种反应,那么,另外一个世界的奇怪女人呢? 是不是也与他一样,在短暂欢喜之后,是无穷尽的哀伤与绝望? 很快,她想到了——是因为她的身份。 她是大秦的公主,而他是六国的后人,她的阿父灭了他的国家,他对大秦有刻骨的恨意,所以她的理解与宽慰会让他锥心刺骨。 ——他宁愿没有人理解自己,也不希望理解自己的人是大秦的公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有些话她不必再说。 因为说了并不会让他感觉到安慰,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鹤华抿了抿唇。 “张良,你走吧,我的话说完了。” 鹤华道。 张良眉眼微垂,转身走出房间。 张良走得很快,又快又急,鹤华再抬眼,并不大的小院里已没有他的身影,只剩下吕雉养的细犬冲着他消失的方向摇着尾巴,似乎有些舍不得。 鹤华收回视线。 她其实有些不开心,张良身上的特质让她想起奇怪女人,而每次想到奇怪女人,她的心总会揪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种难受很奇怪,让她有些害怕,害怕去面对这样的情绪,她低头扯了扯自己衣袖,缓解着莫名情绪的蔓延,今日出宫是为了游玩的,不能为这些事情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吕雉没有看院子,只是给老者整了整衣物,“老翁,子房走了,您也要走吗?” “老夫本来是要走的,但现在,老夫想留下来。” 老者上下打量着鹤华,“十一公主,可愿带老夫瞧一瞧如今的咸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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