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吹的是一首采莲曲,笛音里充满了江南的味道。 我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那天的月色并不好,天阴沉沉的,我想是快要下雪了。 我从后门溜出县政府衙门,沿着墙根走着。走到一半,笛声便消失不见。我略站了一会儿,他走了吗?天色还未到二更,他不应该走得那么早。 我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短暂的低呼,那声音一闪而逝,却让我不寒而栗。我如同着魔一般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似已经预知将要看见什么样的情形。 黯淡的夜色中,两个人相依而立。我的目力并不佳,却奇异地看清一切。 那男子抬起头,唇边仍然有鲜血缓缓流下。他放下手中的女子,女子瘫软于地,全身浮肿。原来被人吸去了鲜血的人,果然十分恐怖。 翼不飞抬头看我,无暇抹去唇边的血迹。 “是你!”我轻声说。 他笑,白惨惨的牙齿上皆是鲜血的影子,“你早该知道是我。” 不错,当我见到他知,城中开始出现死人的影子,若不是他,还会有谁? 他向我逼近一步,我便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停住脚步,眼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你怕我?”他问。 我咬唇,也许潜意识里早已经认定他便是凶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吸血之魔与日间那个温柔的男子等同起来。 他道:“跟我去高昌吧!” 我默然,静静地凝视他,为何如此固执,一定要去高昌? 黑暗之中,一个人蹒跚着走了过来,他蓦然看见我们两人,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睁着昏花的老眼,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慕雪小姐,原来是你啊!” 是县政府的老文书,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他忽然看见地上倒卧着的女子,才陡然惊呼:“这人,这人,她死了!” 他复又抬起老眼,终于看见翼不飞嘴角上的血迹,“你……”他颤抖着手指着翼不飞,“你就是那个妖孽?” 他一边说,一边悄然后退。翼不飞轻轻动了动,我立刻抓住他的手,他是想杀他灭口吗:“不要杀他,放他走吧!” 他侧头看我,一双眼睛在暗夜之中闪着幽光。 “我跟你去高昌,但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伤人。”我可绝不是伟大到这种地步,为了救别人宁愿牺牲自己,我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希望老文书能够回去通风报信,让父亲带人来救我。 对于我的用心,他不可能不明了,但他却只是嘲讽地一笑,想必在他的眼中,所谓的救援都是不堪一击的。“只要你愿意和我去高昌就好,什么事我都不会计较。” 老文书落荒而逃,我看着他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现在,只有他才能救我了。 我跟着翼不飞走出城,他揽住我的腰:“你不是说高昌太远,你走不过去吗?” 我连忙推开他的手:“没关系,我自己走。” 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抱着我飞过去或者用什么妖法瞬间移动过去,但若如此,父亲的援兵想要追上我就难了。 我们安步当车地在夜色的沙漠中行走,居然还能说些闲话:“为什么你一定要我自愿去高昌。” 他默然,过了半晌才道:“我不想勉强你做任何事情。” 不想勉强我做任何事?多么高尚的妖魔啊! “那为何你一定要带我去高昌?” 他笑笑,白惨惨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微光:“因为我要在高昌杀死你。” 我呆了呆,答案居然是要在高昌杀死我。“若是我不愿意死,你还要杀我吗?” 他点头。 真是前后矛盾,“你刚刚不是说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情?我不愿死,你却要杀我,那不是一样在勉强我?” 他脸上掠过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只有这件事情例外。” 我在心里长叹,我宁可只有这件事情他不勉强我,其他的事情,我倒都不在乎。 四十里的路很长,我身为官家小姐,还从来不曾徒步走过那么远的距离。但只要一想到,这路走到尽头,我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我倒宁愿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东方泛白的时候,沙漠之中,终于现出古城的遗址。风声呼啸而过,天气愈发冷得让人颤抖。 “要下雪了!”他忽然说。 他带着我在高昌那些断壁残垣中穿行,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观察,似乎在寻找什么。后来我们到了城中一个如同祭坛一般的地方,他在祭坛前停下脚步,微笑着转头:“就是这里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笑脸,他是否想在这祭坛上杀死我? 他抬头看看日色,天气如此阴沉,根本没太阳。虽然如此,他仍然固执地看了看日色,“等到午时到了,你就可以死了。” 我苦笑,现在都民国了,难道还要午时三刻才执行死刑吗? 不过我可不急着死,拖得越久越好。我焦急地望向吐鲁番城的方向,那个该死的老文书,到底有没有把话带给我的父亲? 在那个时候,我可不曾想过,父亲手下的卫队到底能做些什么,但有人来了,总比让我独自面对一个要杀我的妖怪要强得多。 沙漠上终于扬起了烟尘,我大喜,是马队。 我站在一块大石上,努力向着烟尘的方向挥手。我知道他们一定看不见,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罢了。 烟尘越来越近,为首的便是我的父亲。他身为文官,很少骑马,若不是他亲爱的女儿被妖怪劫了去,想必也不会骑马前来。 我立刻跳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大叫:“爹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父亲的身后跟着县政府能够调派的所有人手,他自己一手持着马缰,一手紧握着一把□□,我还从来不知道他的骑术如此精良。 他一眼看见我,立刻大喜过望:“雪儿,爹来了,别怕,爹来救你了。” 我回头看了翼不飞一眼,心里忽然有些担忧。在未见到爹爹以前,我只一心想要他来救我,但真的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他们到底是否打得过这个妖怪? 翼不飞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脸上现出一抹揶揄的笑容,“你放心,只要你死了,我就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我愕然,他的目的只是要我死? 父亲大喊一声:“快放开我的女儿。” 翼不飞伸手拉住我:“我不会放开她,我已经等了六百五十年,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我又怎么会再次放开她?” 这话说得如此深情,若我不知道他是一心想杀我,一定会以为我是他前世的情人。 爹爹皱眉:“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个妖孽,是你吸光了那些人的血吗?” 翼不飞叹了口气:“人血比牲口的血要美味得多,我真怕我会因为贪恋人血的滋味而不愿离开这个人世。” 爹爹打了个冷战,相信他身后的那些卫兵们也悄悄地打了个冷战。他大喝了一声:“果然是你这个妖孽,杀了他。”他举起枪,不忘补充一句:“不要伤了小姐。” 他身后有枪的卫兵都举起了枪,没枪的卫兵们也举起了大刀,当然举大刀的是虚张声势的,谁也不会那么傻,用血肉之躯冲上来与妖孽搏斗。 枪声迅速响了起来,那些天杀的卫兵并没有忠诚的执行县长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些人虽然想执行,奈何枪法太差,明明瞄准着翼不飞,子弹却向着我飞过来。 我尖叫了一声,想也不想便躲到翼不飞的身后。在这种时候,不知为何,我竟选择他做我的挡箭牌,或者是预感到,他不会让那些子弹伤我吧! 果然,他伸出两手,快如闪电地向空中抓去。他的动作很快,每抓一下,便会抓住一颗子弹,一边抓一边丢,将抓住的子弹都丢在地上。转眼之间,他的身前子弹便堆成了小山。 枪声渐稀,子弹打完的卫兵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忘记了装新的子弹。这哪里还是血肉之躯?卫兵们的脸上开始现出恐惧之色,终于有人发出一声喊,转身向着来路逃去。 一有了第一个逃跑的人,立刻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卫兵以比来时要快疾几倍的速度转身而逃。 父亲大喝:“不许跑,谁也不许跑。”不过他一向不是那种特别有官威的官员,在生死关头,根本无人理睬他。 翼不飞冷笑:“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他忽然飞了起来,向着跑得最近的两名卫兵扑去。当他飞起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在他的肋下长出了一对灰色的翅膀,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 “蝠妖!是蝠妖!”藏身在人群之中的老文书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他这声一喊出来,没命逃窜着的卫兵们更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什么是蝠妖?我很想问,不过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就算我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 翼不飞抓住跑在最前面的一名卫兵,张开嘴,嘴里伸出两对尖长的牙齿,他一口咬在那名卫兵的脖子上,那名卫兵立刻手足抽搐,双眼翻白,不过是瞬间,便被他咬光了身上的鲜血。 他杀了一个人,又顺手抓住另一名卫兵,依法炮制。片刻功夫,便有几名卫兵死在他的手中。 他仰天长笑:“想跑吗?一个也跑不掉。” 我心乱如麻,他想杀光这里所有的人吗? 爹爹向我奔过来,“女儿,你快上马,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手中牵着那匹他认为可以救命的马,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经老了,多年的宦旅生活催白了他的头发。他是我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人,生死的关头,他只记挂着我的安危。 我苦笑着摇头:“爹爹,你以为上了马就可以逃走吗?” 他却固执地坚持:“女儿,至少会多一分机会。” 一片雪花从天而降,下雪了。我抬头看看天色,我不知是否到了正午。我咬牙,抓住父亲手中的枪,一把推开他。我用枪抵着自己的额头,“翼不飞,你再不住手,我就开枪了。” 翼不飞停了下来,他回头望向我,“你现在还不能死,午时未到。” 我笑,虽然我不知道我何时死对于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但至少他怕我死在午时以前。“若你不想让我死,就不要再伤人,放他们走。” 他虽然满口鲜血,却仍然洒脱地一笑:“我本来就不想杀他们,是他们自找的。” 我转头望向父亲:“爹爹,你快走吧!不要再做这个捞什子的官了,回杭州去吧!” 其实我真的很怀念杭州,怀念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怀念郡亭枕上看潮头。如果我们不曾做官,不曾离开杭州,也许我会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做一个平凡的妇人,安然地度过这一生。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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