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代镇北侯用生命护着的居留城,满门男丁战死,唯一得以幸免的孤女尚且年幼,便要从此出发,去和异国,去嫁血海深仇的敌人,去护一方百姓平安。 一直继续向里,早有人在此处等候。 居留城中其余的住宅尚未清理出来,只有赵从峥的旧居位于整座城池的中央,虽覆了尘土,勉强收拾下也能作为陈香云二人临时的下榻之处。 随嫁前来的侍卫分往城外扎营,礼官、属臣则在驿站暂居。 侍奉的宫娥们簇拥着陈香云进了院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多是长途跋涉过后的劳累。她们大多已经过数次筛选——除陈香云惯用的侍从之外,延昌帝特意挑拣了数十个身强体壮的宫人随行前往魏国,以免这些女孩无法承受路途上的艰苦而死去。 从京城到北地的路途漫长而艰难,这些女孩不会骑马,便往往只能五、六个一同窝在一辆小小的马车里,等到了驻地方能稍微歇息。 这样的行程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次极为困难的挑战,起初的时候还能偶尔听到行人悲切的哭声,到了一半时便逐渐麻木,像死水一样毫无波澜,磨平了情绪。 这个时候却最为危险,因为缺少了心气,便格外容易病倒。即使随行人马之中便有御医跟随,尽力施救下却仍有数人于途中丧命。 慧娘早已先一步去安顿,如今正站着瞧侍女们安置陈设,塞上的春日尚且苦寒,边关的风更是极烈,吹得她脸色发红。 “怎么不多歇一歇,忒冷的天,还站在这院子里吹着风。”陈香云道。 慧娘笑了,她和陈香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甚于姐妹,也不以为意:“哪里就那么娇弱了,未入宫前过得日子可比这艰难多了。何况挤了那么些天,真是浑身难受,少不得活动一二,我也好受些。” 陈香云素来喜静,说话间宫女们便陆续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她携了慧娘的手,进了里屋。里头早有人扫干净了,各样摆设也一一放得整齐,桌上新沏的茶尚且冒着热汽。 慧娘年纪比陈香云还要小些,正是嘴馋的时候,进了屋子才挨着陈香云坐下,眼神便不知不觉地飘到了那碟点心上。 陈香云看着好笑,便端了那个小碟摆到她的面前,热热的正好吃。慧娘高高兴兴地接了,小口小口地抿着,很快便消失了大半。 陈香云安静地注视着她,良久,忽然捏一捏她的胳膊,唤道:“慧娘……” “十三娘?”慧娘一愣,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看出陈香云的神色并不明朗,她看着心惊,忍不住又唤陈香云。 陈香云慢慢地瞧了她一眼,然后执起她的手,轻轻握了握。慧娘反握住陈香云的手,眼神里是数不清的担忧,她脸上带出的红润此时尚未退去,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你知道我没有退路了。”陈香云道。 她止住了想要说话的慧娘,接着又继续说道:“然而我只担心你,慧娘。” 她深深地注视着慧娘,轻轻地捧起了她的脸:“边地的艰难你也亲眼看过了,路上没了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年华正好的青春女郎?在宫里时我便问过你,你本不用陪我的。无论是出宫也好,到旁的姊妹们身边侍奉也罢,全凭你欢喜。” “这话如今却也是作得数的,慧娘。你要是后悔,趁着还没出大梁,如今还能更改。” “如果你还有所顾虑,不要担心,在我走之前,我会为你求一个足以保全你的身份,一个不那么显眼,但足够让你平安顺遂的身份。”陈香云说道。 慧娘霍然起身,抿紧嘴唇,死死攥紧了拳头,她直直地盯住陈香云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蓦地,慧娘不由滴下泪来:“儿难道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十三娘,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你难道忘了当初我在才人面前说过的话了?旁的宫人能去,我为何不能。如若十三娘不喜欢我,怕我误了你的事,便只跟我说,我自不会碍你的路,何必置我于如此地步?” 陈香云有些诧异,她看着慧娘,慢慢拢着慧娘的头发:“可是,慧娘——” 她的眼中涌上一股涩意,声音哽咽了一下,又很快回复了正常:“我既然视你作妹妹,便盼着你长长久久地好下去,此去若无意外,我是定不能再回的了,若是我死在你前头,难道叫你一个人独自活在外乡吗?” 陈香云的话极其恳切,却绝不算宛转,她血淋淋地抛开了现实,摊在慧娘的面前。 慧娘却不愿再听,只急道:“何故作此不祥之语。” 她别过脸去拭了将落的泪,又道:“我是定要陪着十三娘的,我的心是早早定了的,你说破天去也我转不回来。” 慧娘转而又含笑道:“况公主若先我去了,儿便欣然作陪,好在下头长长久久地伴着你。”语气里竟然连半点畏惧也没有。 陈香云不禁默然,一会,方叹道:“痴儿。”她也不再提这件事。 下午时赵明闻院中忽然传出了纷乱的脚步声,间或伴随着紧张的人语,陈香云几次遣人去打听事情的原委,却一无所得,只是依稀看见多有医者出入。 这忙乱直到了黄昏时方才停住。 晚上时她便命慧娘准备了些物件,去瞧了瞧赵明闻,慧娘怕她过了病气,本想拦住她,却拗不过陈香云一意孤行。 瞧出了慧娘的紧张,陈香云很是无奈,便宽慰她道:“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我想赵家女郎只怕是见了旧日景物,一时触动了伤心事,难免有些难受,我去瞧一瞧她也好,总好过赵小娘子一直伤心着,坏了身子。” 她又抬眼,望一望面前这年轻的女孩,芙蓉般的笑脸上还带着青涩,便又解释道:“何况我送礼去也是个人情的事,既然做了七分,何不又更周全些,把这十分做满呢?这也是她念着我的好。” “咱们要在魏国盘桓那么些日子,少不得日日相对,这也是为人处世的法子。两边交情要往长走,这人情便得给人家,也免得旁人说嘴,挑拨是非。” “这里不是大梁,也不是京中。”陈香云叹道。 慧娘并非不懂这样的道理,只是往日多有旁人捧着,绝没有这般委曲求全。她此时才真切意识到了不同,只觉得委屈了陈香云却还是听话地起身取东西去了。 一行人到了赵明闻院中,只有寥寥几人守在门口,为首正是撷芳。 陈香云本以为是宫人轻视赵明闻,有意躲懒,正想发作,却被迎出来的撷芳拦住了。 “累了那么些天,他们也撑不住,何况女郎这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我便打发他们去休息。公主勿怪,这本是我们失了礼数,到头却累的您动怒。” 陈香云方放下心来,又和撷芳略略说了两句话,这才进到内室去见赵明闻。 赵明闻却已经早早睡下了,此时正半靠在床上,怔怔地发着呆。陈香云和她本就不大熟悉,翻来覆去说了些客套话后便默然相对了。 赵明闻生的并不十分貌美,只能称得上清秀端庄,唯独气度却格外出众,显得清峻而悠远。灯下看时,有种琢磨不清的美。 两人虽然都不说话,却并不觉得尴尬,彼此间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也便不必再多言语。 陈香云只叹道:“你好好的,好好养着身子,咱们还有后头呢。” 赵明闻则道:“今日多谢公主来瞧我了,倒是我多事,叫公主跑上跑下,实是不该。” 陈香云用手帕替赵明闻擦了擦额角的汗,温声道:“多的我不欠你,你只管好生将养着。我那有渍好的小菜,是从京中带来的,也有南边的风味,你病着若是没有胃口,便叫撷芳过去寻。” “哪里敢劳动公主呢。”赵明闻正欲推辞,却陈香云拦住了,她只得无奈笑道:“那我便先谢过公主好意了。” 陈香云应了,又再坐了坐,随后便离开,离开时撷芳又代赵明闻道了谢,算是谢过陈香云的好意。
第4章 陈香云离开了,赵明闻却又在床上靠着坐了一会,等到屋外人声逐渐都已经消失,万籁俱寂之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对着庭院的那面墙上开着一隙窗户,赵明闻却正好能看到院中的景色。 虽然已是晚春,但是北地风烈天冷的气候使得花开得格外地晚,原本在京中早已衰败的杏花在这里却才初绽枝头。 刚刚下过小雨,一片青翠,生机盎然,却也盖不住那股落寞黯然的氛围。天色渐沉,整个世界似乎都快要被夜色包裹,只有偶尔月色破开云层,倾泻在土地上。 赵明闻仍旧睡不着觉。 四周的一切她都不曾见过,然而身体却仿佛十分熟悉,那些不由自主的举动无时无刻不在告知她这一点,提醒着她自己不过是个已经灵魂腐朽的死人。 赵明闻披上衣服从床榻上下来,触手是有些陌生的布料,她先是一愣,转而无奈苦笑。 又一处不同。 赵明闻生前简朴惯了,后来虽然得居高位,却始终改不了这个习惯。她喜着黑衣,不爱锦缎,裁衣时择选的布料要足够结实,这都是长久的劳作给她留下的烙印。 前世的她并不曾真正到达魏国,祖母白氏和叔母被发现自绝家中,迫于压力,延昌帝再次将她迎回。然而赵安时在不久后遭遇了一场败战,死伤惨重,自己也殒命当场。赵明闻没入掖庭为奴。 于是从粗使的宫女开始,她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了宠妃身边的亲近人,成了皇帝最信重的姊姊。 起初也曾怨过,后来便慢慢释怀了,只是那些记忆带给赵明闻的影响并不曾远去,那些华美的衣饰好像和她变成了天然的反面一样。 或许是在怕那些粗粝的消不去的老茧勾起了彩线的丝缕。赵明闻这样想到。 下午的那场忙乱并不是偶然,几乎就在踏进这个小院的同一刻,她便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就在同时,止不住的泪水便滚落出来。 那是旧时所残存的情绪,过于剧烈的感情波动使得本就虚弱的身体到达了极点,难以继续支撑,赵明闻很快便昏厥了。 随行的医生远在城外,临时去寻却怕出了差错,好在此处是居留,是赵家旧所。撷芳索性去找了赵家惯用的供奉,也是北地军中挂职的军医。 一番忙乱下来,赵明闻的情绪方才平定了。她平心而论,自然明白这里对于原来的自己而言是有怎样特殊的意味。 虽然赵明闻不能救回已经牺牲的赵家子弟,她的叔父兄长,而她也不能停留,因为启程在即,但她却能留下一点念想,给过去。 赵明闻摸了摸怀里藏着的荷包,那里面搁着一缕头发,她想要将这缕头发留在居留城。 她掀开帷幔走了出去,撷芳却没有离开,披着衣裳正趴在桌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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