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睡的并不安稳,因此即使赵明闻小心地放慢了脚步,她也很快被惊醒了。 “宛珠?”撷芳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唤道。 她问道:“这么晚了,你做什么去?” 赵明闻朝她笑笑:“睡不着觉,我到院子里走走。” 撷芳知道赵明闻心里难受,也不拦她,心想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只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也跟着出去了。 赵明闻却并没有走远,正停在院中那株杏花下,抬头看着。杏树枝头上用五彩线结了一个丝绦,数年风吹日晒,霜打雪冻,那些丝线已经褪色了。 “是你小时候结上去的,以前还在家的时候,你就在喜欢这里比划着长到哪儿了。可这树长得也太快,到是显得你一年比一年矮了,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只有那么一丁点,还是小娃娃呢。”撷芳道。 赵明闻朝她勉力一笑,俯下身去,撷芳这才注意到树的根部位置早已被掘出一个小坑,花锄被斜靠在杏树上,沾上了泥土。 赵明闻从怀里掏出荷包,放了进去,又取过花锄把土填平,撷芳瞧着她不再说话,突然转过头去,擦了擦眼底的泪。 做完了这事,赵明闻才仿佛放下什么大事一般,松了口气。 撷芳轻轻地跺了跺脚,夜里的凉风吹得她骨头缝里也翻出疼来,便道:“先进去,这里风那么大,再把病吹重了就不好了。” 赵明闻于是拉住她的手,两人一同回到屋里,撷芳本想继续在旁边守着,却被赵明闻拦住了。 “在那干什么,怪冷的。”她这么说道。 被子里尚且残留着余温,温暖地裹住了两人的身体,劳累了一天后,撷芳沉沉入睡了,赵明闻则被纷繁的梦境缠裹起来。 …… “宛珠!宛珠!”有人叫她的小名。 是几个少年。 “今年的雪下得真大啊。”她听到梦中的自己这么感叹道。 八岁的赵明闻正跟随着哥哥们策马驰出城门,一行二十余人浩浩扬扬纵马而行,踏过被踩踏得泥泞的雪地,一径直行,直到看不到城阙的影子,方才慢下脚步。 他们在不救处遇到了狼群。 十几岁的少年人本就是雄心壮志的时候,又都是自幼习武、弓马娴熟的好手,狼群很快便被清剿大半。 年轻的赵明阗鼓励地望向赵明闻,他说:“像我这样,不要害怕,坚定一些。” 赵明闻放开了手里的弓弦,箭射出了。 …… “阿姨!”赵明闻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行往赵从峻妻子管氏的院中,她这样呼唤着管氏。 “蛮蛮在哪?”十一岁的赵明闻问道。 她敏锐地觉察到了此时态势对赵家的不利。圣人年高,诸皇子皆长成,朝上和议争论不休,底下百姓苦不堪言。 赵明闻听见自己不断央求着管氏送侄女蛮蛮地离开,改名换姓,送往老家,交由陆燕娘照顾。她竭尽所能地安排好了一切,却唯独在一处出了纰漏。 她听到管氏说:“若只如此,难免会露出马脚。罢了,总归是为了蛮蛮,我往日造的杀孽也尽够了,便多一分债又如何,何苦把你也拉下水呢。” 赵明闻很是惊诧,她无端地感到一阵心烦,因为她察觉到管氏语气里的杀意,但她弄不明白这杀意来自何处。 管氏微阖眼睛,半叹半叙地说道:“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明闻,你要一刻也不能忘。” 管氏的声音好像从云端传来,苍老而漫长:“你做出什么选择,便要付出什么代价,没人会容许你反悔。记住现在,永远记住。这是你必须学明白的东西。” 管氏院里的侍女后来换了一批,赵明闻在城外寺庙里立起了十七座无名的牌位,京城里的有些人家突然受到了游商的接济。 她说得对,赵明闻想。 我从此一刻也不会忘了。 …… 十四岁的赵明闻正伏地叩首于中门,安静地听着天使的宣读。 “……乌孙降公主之亲,单于聘良家之子。永惟前史,率同旧章。故镇北侯女赵氏,六行克昭,四德聿备……”那人唱道。 “……宜正汤沐之封,式崇下嫁之礼。可封义成公主,出降魏王焯夏。” “妾,唯领恩旨。”她再拜叩首答道,衣饰上的珠玉随着赵明闻的动作敲出清脆的响声,她却再无心去想。 赵安时老泪纵横,他为大梁朝效死六十余载,世代忠良。同辈的兄弟里只活下他一个,又填进去了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却连最后的孙女也保不住。 “陛下啊!”众人离开后,他这样长久地呼唤着,眼中几乎要泣出血来。 …… “你可怨我?” 赵明闻睁开眼,她正随侍在天子身旁,皇帝这样问她。 模糊之中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唇齿机械吐出语句,只是发觉延昌帝的神色逐渐变得温和。 赵明闻翻身下马,半跪在天子的身前宣誓着自己的忠诚:“妾虽闺阁幼女,若国招,当效死于前,必不负所托!” 延昌帝沉沉地笑了,那笑声中带着数不尽的悲凉,他没有做出什么评价,只是说道:“你该怨我的。” 恍惚之中,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再次重复道:“你该怨我的。” 赵明闻不答,她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睛,直到皇帝再次开口。 …… 当赵明闻又一次从梦境中惊醒时,撷芳在一旁睡的很熟。从梦境中抽离的那一瞬间仿佛还能感受到无数层层叠加的悲泣,冷汗顺着额角滴落,提醒着世界的真实。 她没有去打搅撷芳,只是慢慢下床摸索着去拿茶盏,那股冰凉而微苦的涩味唤回了赵明闻的神志,慰平了咽喉的干涩,此时她终于从梦境中彻底地脱离。 赵明闻将茶盏放回到了桌上,她凝望着自己的手,修长洁白,此时的她还并不曾遇到那些肮脏的事情。那么还有时间,赵明闻告诫着自己。 能够重来一次,她不会束手待毙。 赵明闻垂下眼睛,她轻轻地按了按胸口,她向曾经那个女孩承诺道:“我会做到的。 ”
第5章 魏国虽崇汉制,然而陈香云、赵明闻等人到底是和亲异域,梁魏两方相隔千里,往来不便,因此本该依序进行的六礼不能一一尽备,更要遵循魏国风俗,因此减少了一部分礼仪,又多了改着胡服的内容。 册封礼、求婚及亲迎之礼在大梁时便早已完成,魏王并未亲至,而是遣他的姊妹和信用的大臣前来迎接,他们献上了两千匹聘马,这些人要一直陪伴着梁人前往焯夏的大帐,在那里完成最后一项仪式。 赵明闻时常能透过帷幕的缝隙,窥见魏人骑马欢驰的身影。 延昌帝又命右卫大将军张融,鸿胪卿杨定远持节护送,太仆卿许延年为婚礼使,率兵三千,陪伴和亲队伍前往魏国。他们将在完成所有仪式后离开,从此以后陈香云二人便不再被视为梁国的公主,而是魏王的妻子,狄戎领袖的妻子。 一行人在居留城继续盘桓了数日,等到各项东西都一一置办完全,这才动身出发。 京城里的人们此时早已脱下夹袄,换上了薄薄的衣裳,然而边地的人们尚且需要捂的厚厚实实。 随行的梁人里没有去过塞北的,对塞北的寒冷几乎一无所知。他们或许也曾听说过那些过于耸人听闻的传言,从诗句、从文章、从多年累计的奏文,然而并不以为意,也便因此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赵家屯兵塞上,粮草消耗向来是支出大头,但朝廷拨下的军饷经过层层盘剥,到了手上不过杯水车薪,往往需要自家往内添补,才能勉强对付。 粮草尚且如此,旁的必需品也只能自己想办法。赵家自有往日惯用的皮料商,添补了兵士后,也能剩下不少,倒比在京中、南地更便宜些。 赵明闻同陈香云两人商议后,陈香云便做主从嫁妆里拿出一笔银子,将这些剩余的皮料买了下来,分发给队伍里的众人,以作施恩。 她居长位尊,和赵明闻明面上的封赏虽是一样的,到底还有君臣之分,如此分配妥当,众人皆是欢欣鼓舞。 在路上时便有妇女出力,将皮袄一一齐备了,到少了些因此受寒殒命的人,两人这时才放下心来。 从居留城出去的那一日,不少百姓都聚众来送,大多少有地换上了那些珍藏着的、半新不旧的衣裳,徘徊在城门口,翘首遥望着和亲队伍的到来。 赵明闻则换了身轻便衣裳,同撷芳一起上了车,她的身体仍旧不大好,烧虽褪了,却难免还是留下病根。了,多日来不住咳喘。 撷芳担心她的身体,只得紧紧地跟随在赵明闻的身边,有前后细心照看着,免得她病情再次加重 。 居留城内的道路大多还是泥路,没有用青砖、石块之类的东西去铺,只是夯实了些。天气干燥少雨,车马经过时难免扬起土灰,颠颠簸簸的,赵明闻坐在上头,不由一阵眩晕,便闭上了眼睛想要稍缓片刻。 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仿佛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宛珠姊姊!” 撷芳忙命前头人停车,却是几个年幼的孩子。 那些孩子的年纪瞧着并不大,大概六、七岁的样子,面色瘦黄,两颊皮肤皲裂,一双小手上满是冻疮。他们的父母在人群中等候,拿着些什么东西,孩子们把那些东西接过,递到撷芳的手里。 撷芳不由愣了一下,那些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看得出来足够用心,是兜帽、护膝一类的常用东西。皮料用的很好,里面则细细垫上了棉布,用丝线牢牢缝住,很暖和。 “阿娘说姊姊要去草原了,可是草原好冷啊,也没咱们的人,宛珠姊姊,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呢,就像之前一样,像小时候那样,咱们还在一处玩。”其中一个孩子问道。 赵明闻下了车,她轻轻拉住了那孩子的手,温和地说道:“因为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一件能让你们吃饱饭,能不打仗的事。” 她问道:“你喜欢打仗吗?” 男孩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喜欢。打仗能挣银子,但是也会死人。我不想死人,我想大家都在一块。” “今年的麦子还没有种下去呢,阿耶去打仗了,家里只有阿娘了,要种很多很多的地,要走很长很长的路,会很辛苦。”一个女孩大声地回答道。 赵明闻笑了:“我也不喜欢打仗,所以我才得去草原呀,我去了草原,你们就能安心地在这里生活了。” “那好吧。”男孩小大人一样地点点头。 另一个女孩问赵明闻:“可你还会回来吗,姊姊?你之前说要教我写的字还没写完呢,咱们救的那只小狗现在长得好大了,你还没见过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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