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爹,喝点水。” 白发老者佝偻着靠在床边上,张开苍白无色的嘴巴,缓缓地抿了好几口水,布满皱纹的眼睛微眯着,似疲倦孱弱。 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忽问:“对了,你觉得今晚来我们这里借宿一晚的公子和姑娘是什么人?” 男子给他擦擦溢出来嘴边的水渍,轻声地道:“样貌出色,气质也不俗,不像是普通人,一看便知是从大门派里出来的人。” 白发老者缄默半秒。 然后他嘴里来回念叨着大门派三字,又蓦然有气无力地道:“如今的大门派算得上什么大门派,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辈罢了。” 他们是退避尘世多年的修士。 闻言,男子并不反驳。 他表情如常:“您还是快歇息吧,我知道在您心中只有三百多年前的落家堪称大门派,您曾跟我说过您还一度想拜入落家当门徒。” 说到一半,声音渐渐低下去,“可……不提也罢。” 白发老者却没停下,忿忿道:“若不是落家夫人生下了一个怪物,又怎么会让那些心怀鬼胎的门派有可乘之机,归根结底还是怪那个怪物。” 男子转身放杯子的手一顿。 他颇不赞同:“爹,您口中的怪物可是落家家主和落家夫人的唯一儿子,还有,他也死了,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房间里的光线明明灭灭,他们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白发老者却摇了摇头,叹息道:“落家家主当初就不该心软,应该狠下心来亲自手刃他,如此一来便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男子似听不下去了,打断道:“爹,若我一出生便是他人口中的怪物,众人因恐惧、厌恶而让您杀了我,我问您,您会动手么?” 这话问住了白发老者。 不过很快他便坚定地道:“你不可能是他。” 说着像是陷入了回忆,苍老的面容难得地露出一丝深入骨髓的怯意。 白发老者第一次见那孩童的时候,春光明媚,万物复苏,形貌似佛、白衣胜雪的孩童站在河边上静静地看着在水里扑腾的人。 事后他问孩童为什么不喊别人来救不小心掉水的人。 孩童却用一双澄澈到不能再澄澈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异常疑惑地用尚稚嫩的嗓音反问:“我为何要喊人去救他,让他这样不好么?” “这样他会死的。”当时的白发老者说。 “是么。” 被母亲多次摁进过水里的孩童眼底依旧干净真诚,漠然望着因跳下去救人而全身湿漉漉的他,“哦,那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白发老者最后一次见那孩童时,漫天红光,他看似温良的眉宇尽是血气,邪得摄人心魄,旁边血渍斑斑,躺着两具十指紧扣的尸体。 分别是落家家主和落家夫人。 寺庙遍地散落着染了血的佛珠和尸体。 还有一具身穿袈裟的尸体的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脚,连父母死了,他都还是一副无喜无悲的模样,没有一滴眼泪。 白发老者在那一刻确认了。 他绝对不是人,而是个不折不扣、可怖的怪物。 * 竹屋并不是很隔音。 站在外面不远处、还没回房间的林三七断断续续地听了个大概,又是一阵夜风袭来,吹乱了她颊边的碎发。 看来传说中的落家家主很得人心,如果没死的话,现在必定处于一个难以超越的地位,可惜了。 她怕被他们发现,赶紧回去了。 房间里,落无悔躺在床榻靠墙的那一头,阖目平躺着,林三七放轻手脚地走过去,坐下脱开鞋子,躺回刚才的位置。 月光落绮窗,她看了他一眼,随后小心翼翼地躺下了,不多时便传出平缓的呼吸声,睡着了。 落无悔睁开眼。 少女的海棠花香缓缓地浸过来,他偏过头看熟睡的林三七,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下,手一点一点地朝她纤弱的脖颈探去。 只差分毫便能掐住。 手突然转了个弯,将她散在脸颊的碎发撩开,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指尖落到她温热的皮肤上,轻轻地点了几下。 少年蛊惑的嗓音徐徐地游进林三七耳畔:“去杀了苏公子。” 她应声掀开眼皮。
第40章 变化(二) 身旁的人恍若没意识地起身, 连鞋子也没套就要往下面去,落无悔拉住林三七,将她摁坐回床榻。 “慢着, 先把鞋子穿上。” 少女双足没有任何阻挡, 明晃晃地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 白皙小巧,秀而翘, 瘦而匀称, 脚踝伶仃地凸起。 绮窗还是敞开着,残月余光,两人剪影落到地面上,时而交叠。 落无悔曲腿半蹲在床榻边,拎起一只鞋, 缓慢又细致地套进去,冰冷的指尖犹如一条吐着蛇信子的蛇,似有似无地缠上。 林三七的睫毛颤了一下。 一回生两回熟, 穿好一只鞋,他很快便给她穿好另一只鞋, 顺便塞了一把匕首到她垂下来的手中。 落无悔靠近她耳朵,用一种极轻极轻的声音循循善诱道:“去吧,我想看你亲手杀了他, 将这把匕首插进他的身体里。” 余音袅袅, 绕在她耳边。 等林三七下去后, 他行至绮窗前, 墨发尽散, 垂到腰间, 茕茕孑立地站着, 眼尾微微下撇,目光几分随意地追随着一道杏色的身影。 那道身影姗姗地走到了目的地。 “嘭嘭”她敲响了一楼的房门。 很快,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男子披着一件外袍,见林三七夜半来敲门颇感惊讶,“林姑娘?” 宽大的衣摆遮住了握在手里的匕首,她目光无神地看着他,迟迟没有动作,像个木头人一样立着一动不动。 男子上前一步:“林姑娘?” 落无悔在黑暗中凝望着他们,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双手轻搭在窗台上,指节似无心地敲着。 林三七捏紧匕首。 终究是没有刺下去,她真的不知道落无悔为什么要用惑术控制自己杀苏公子,她是攻略者,无论何时都会有自己的意识。 这勉强算得上是一个金手指吧。 可天知道跟惑术对抗有多难,是万蚁噬骨、想下手挠却又一时不知挠哪里好的感觉,林三七指甲嵌入掌心,冒出血珠儿。 救命,落无悔又在发什么疯,暂时没了术法就不能安分点,还用鬼的惑术来折腾睡得好好的她。 男子发觉有些不妥了。 干站着不说话未免太奇怪,他走出门口,紧盯着林三七的脸,似想找出些线索。 正在里屋休息的白发老者见男子过了一会儿还没回来,咳嗽几声后问:“少允,怎么了,可是住在二楼的公子和姑娘来找你?” 年纪大了睡眠浅,容易醒。 男子一边朝林三七伸手过去,想探探脉搏,一边分神地用平常语气应着:“嗯,没什么大事,您继续睡吧。” 伸到一半,一颗石子砸过来,手背瞬间红了,他手顿住,接着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林三七拿出了匕首。 “林姑娘,你这是……” 匕首方向调转,眼看着就要刺向她的腹部,千钧一发之际,匕刃停在一指距离之外,林三七的心跟着吊起来。 她在心里疯狂地呐喊:系统,你确定不救救我? 没得到回应:“……” 倘若惑术的命令得不到执行,一切将会反噬到执行者身体上,这些林三七是不知道的,所以她拿着匕首刺向自己的时候,完全一头雾水。 至于为什么刺到一半又停住,她更加不知道了。 惑术也不能让林三七杀苏公子,落无悔如沐春风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他忽地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不对,想要什么? 他会想要什么? 喉咙腥甜没意外地涌上,落无悔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拭去沿着苍白唇角流淌下来的血,阻止林三七将匕首刺向自己,最终的惑术全部反噬回他身上。 与此同时,种在鬼界的红莲颜色黯淡了些。 “哐当”匕首坠地,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林三七像是失了重心,站不稳跌倒在地,屁股先落,疼得呲牙咧嘴,闷哼了几声。 男子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微变,想要弯腰过去扶她。 一只手越过他,轻松地穿过林三七的臂弯,将她捞起来,杏色裙摆翩跹扬起又坠落,宛若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被人轻轻地拢回掌心。 男子的声音断在喉间。 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只见落无悔扶住尚且不能行动自如的林三七,几缕发丝随风飘起,划过侧脸,直身而立地看着他,淡笑道:“她有梦行症,抱歉,打扰了。” 梦行症? 的确有人会患梦行症,男子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他看着眼前这张含笑的少年脸,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了一些菩萨面、修罗心的魑魅魍魉。 一眨眼,错觉没了。 稍纵即逝。 男子回过神,看向乖巧地被他手臂桎梏住的林三七,“没、没事,林姑娘有梦行症?那落公子你先把她带回房间,有什么需要再随时叫我。” 匕首还在地上。 折射出来的寒光在夜间冷得令人心颤,一时没有人看它。 林三七心跳越来越快,心情跟坐过山车有得一拼,太踏马的刺激了。 落无悔平和地注视着男子,好整以暇地带着她转身,一声清朗的“好啊”落到空中,随风散于夜色,也染了点儿凉意。 男子望着他们踏上竹梯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再动身走回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去捡起那把似被人遗忘了的匕首,然后关上门。 白发老者持着拐杖,拿着一盏烛火走出来,眯着眼看过来:“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男子道:“一把匕首,他们不小心落下的,明天我再还给他们,我都说没事了,您还出来。” * “吱呀”竹门被落无悔关上,他牵着林三七坐回床榻,又弯下腰替她把鞋子一只一只地脱开,再整整齐齐地摆回脚蹬上。 “没想到你即便陷入了惑术之中,还是坚守本心,宁愿伤自己也不愿杀苏公子,是我失算了呢。” 绮窗关上了。 落无悔将她扶躺回床榻,冷白纤细的指尖覆上林三七看似无神空洞的眼睛,勾过轻颤的睫毛,感受着细软的触感。 他似自言自语地道:“你现在是不是清醒的?可记得我让你做的事?” 按理来说,受到惑术控制的人清醒过后是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事的,无论那人术法高不高深,亦是如此。 不会术法的更不用说了。 可莫名地,落无悔觉得她会记得的,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会记得,甚至此时也还是清醒的。 究竟是想多了,还是确实这般……他视线寸寸地流转在林三七毫无波澜的面上,发尾扫到她脖颈上,泛起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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