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睫毛很长,灯下落影如扇。分明是一张很冷静、疏离的面容,望着窗外明月的视线却有不尽相思缠绵之情。裴饮雪略微抬手,月光便徐徐地落在他掌心。 “……我们家少主母待外人倒有分寸。”裴饮雪轻声道,“正因她太有分寸,竟一个字也没有留给我。难道我在她心中有这么大度?” 还剑愣了愣,小声问:“公子,少主母不是盼你珍重么?快别吹风了,仔细冻着。” 裴饮雪不能明言,抬手关窗,又望了一眼渗透窗纱的月光,轻叹道:“好吧,我就当她也祈我之珍重了。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一见薛侯终身误。” 这是近些时候在京兆流传的歌谣。 他抬起手,将桌案上的另一封信件放在烛火上烧了——是裴氏主君欲嫁嫡子,写信请他探看口风的。满篇的宗族之情、整纸的长辈道理,自恃身份,写得满是架子。 信纸烧成灰烬,落在烛台上。裴饮雪松开手,用一支簪子挑灭了灯火。 千军万马避白袍(4)
第77章 永始七年三月,徐州捷报传至天下。 三月初八,陪都收到桓成凤的军报,大军进高平郡,在郡外与鲜卑人马相遇,两方各驻一山坡,互立旗帜,遥遥对望。而薛将军、左先锋官李芙蓉则留驻徐州城,整肃军纪。 双方派出了许多斥候探子,想要打探出彼此的人马、战力,都不敢轻举妄动。但齐军捂得紧、胡人捂得更紧,散播出来以壮声势的假消息无数,一时僵持。明明每天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大旗,却没有擂鼓,只是打旗语无声互骂。 三月十二,为探齐军虚实。乌罗兰乞派出将领擂鼓请战,李清愁为了引诱敌军,故意没有出战,示敌以弱。当夜,监军司庆祝之际,李清愁带一千骑兵从后方突袭,烧毁粮草,截断高平郡内对此处的供应。 不得已,在付出了一定死伤后,乌罗兰乞率军退回高平,将原本驻扎在赵郡故地的军力收了回来,严防死守。 至此,两方又进入了僵持阶段。但双方都知道,齐军的攻城不会太远了。 当夜,拓跋婴率部下进入营帐,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开口丝毫没有迂回,直言道:“拨我四千军。” 乌罗兰乞眼皮一跳:“三殿下这是何意?” 拓跋婴道:“探子刚到的消息,那名白袍将军和另一勇猛的先锋官不在齐军营帐中。先前我怕她换了装束,掩藏身份,如今消息确凿,两人就留在徐州。她们要攻城,所有精锐兵力集结在此,才有胜算,徐州定然空虚,我带着人绕回去围攻徐州,可解高平之危!” 乌罗兰乞闻言颔首,又道:“你既然觉得徐州空虚,围困徐州可以逼齐军回防,那应该算定里面人马不多,你的部下尚有几千人,何须再拨四千军士?我可拨两千军给你,多了恐怕引起对方注意。” 拓跋婴沉吟未语之时,副都统上前道:“都统说得是!末将只要带两千精兵,便可将那薛氏女擒下献给都统!殿下年轻未经事,败给别人不稀奇,还是让我来吧!” 拓跋婴的眼眸死死盯着她,道:“她诡计多端,你若轻视,则必败无疑。” 副都统欲开口时,乌罗兰乞抬手阻挡,将副都统摁坐下来。她道:“三殿下的军报已经传递给国主,国主大为失望。传信说没有想到备受期待的女儿,在懦弱齐军面前折戟……不过这几日交手,我已看出今日之齐绝非往日。这样,你们两人同去,围困逼救,迫使齐军回头。” “是!”副都统道。 拓跋婴面色微变,半晌后才点头。 三月十三日夜,拓跋婴带人迂回绕行,夜围徐州城。 这座她曾经占领过的城池,才刚刚在薛玉霄的手中变得安定、平静下来。 火把烈烈的燃烧,从烧灼的火焰中嗅到一丝沙场硝烟的味道。斥候探报此事时,薛玉霄与李芙蓉于夜中起身相见,李芙蓉直接道:“你只留了一千亲军,加上我的,也不足以守城。两方战力就是如此,而且她们人数没有探清,或许还有更多。鲜卑人来围徐州,是为了逼主将回来营救。趁她们还没到城门之下,我们应当立即撤走,与大军汇合。” 她说得没错。 这是明智之举。只要众人弃城撤走,与大军汇合,等到攻下高平,不愁没有收拾这些人的力量。所谓“攻敌所不守,守敌所不攻。”拓跋婴取攻之道,自然应当取守之道以对。 薛玉霄问:“那城中百姓怎么办?” 李芙蓉微微一怔,愣了半晌,似乎没有想到她这个时候还在顾及城内百姓,立即说:“过于爱护民众在战场上是忌讳。薛玉霄,这是读过兵书便懂的区区小事,我不相信你会不明白。” 薛玉霄道:“城可弃,百姓不可弃。徐州的民心才刚刚建立,我们马上就率军逃走,将满城手无寸铁之人留在这里,应对鲜卑铁蹄,那这捷报又有何意义?” 李芙蓉冷道:“你若不走,不过城破有死而已!” “走则不战而败,城内之人难道不是又受屠戮?胡人常有劫掠后屠城的恶债。”薛玉霄登上城楼,站在昔日拓跋婴所站的地方,将远处的火把光影收入眼底,在心中大略估计了一下最低的人数,遥遥望见火光与月色下,那面属于三皇女的旗帜,她心念微动,道,“芙蓉,你带着一队人马前往高平郡,通知桓将军,将对方的动向告诉她们,就说在天亮之前设置伏兵,埋伏于徐州至高平右侧歧路的五十里处。” “伏兵?”李芙蓉面露犹疑,“要伏击谁?” “自然是拓跋婴,我要她们退回原处。”薛玉霄道,“快去,再不走就连消息都传递不出去了。” 李芙蓉虽然一头雾水,但她盯了一眼薛玉霄平静的脸,陡然生出一种毫无原因的信任,一边回身而去,选择立即行动,一边却又抛下一句:“如若有误,大军营救不及,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她走后,薛玉霄深深的吐出一口气,闭眸又睁,看了一眼身畔的韦青燕,低声道:“今夜之事,我不能确定胜算。一旦有失,你派人换成布衣,装作百姓模样逃离,与高平郡前的大军汇合,务必将我的话传给裴郎,就说……若我没有归来,一切部署,可与李清愁商议,兵力人马、声望民心、局中暗棋,请她自取。” 韦青燕闻言怔住,心中大受震动,道:“少主勿言后事!我必挡于少主身前!” “不。”薛玉霄道,“你不需要挡。”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平静至极,淡淡道:“民之所向,则为天命所钟。为天命所钟者,没有一个是安安稳稳、运筹帷幄就能谋得大事的。这次我要是算错了,只能说命不在我,自有好友代我取之。你将城中所有兵力召集起来,最精锐者站成一排,摆出大军阵型,骑马立于城门内侧。” 阵型是根据人数而定的,以徐州目前的驻军,正常迎敌,应该抱紧成一个圆形,而非铺展开来。这样的阵型一经冲锋,就会脆的像张纸一样,顷刻被冲烂,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是。” 薛玉霄看了一眼夜空,冬日常刮西北风,便继续道:“命人举火把,让敌军能看清我们的阵型。派两队斥候出去,不必太多,只要几十人,潜入两侧山林小径当中,在马匹的尾巴上系上树枝,根据风向奔跑。……记住,要等城楼上的秘密旗语再跑,此前不可擅动。” “是!” 薛玉霄又看了她一眼,说:“给我取一件白衣。” 她之前的战袍因为浸透血渍,脏污后拿去濯洗,所以薛玉霄这几日都没有穿那么容易脏的白色。 韦青燕领命而去,不过十几分钟就已部署完毕,将一件雪白战袍递给少主。 薛玉霄换上衣袍,将身上的银甲也改用了一套完整的。她的肩伤还没有大好,按压疼痛难忍,但薛玉霄佩甲后却面无表情,与传递旗语的令官说了几句话。命令众人打开城门。 这一系列部署,在小半个时辰内便已完成。 等到拓跋婴来到城下,既没有见到城门紧闭,也没有看到人去楼空。迎面城门大开,精锐之师守在城中,骑马、持长兵,在火光憧憧当中,与当日挑落铁浮屠的兵甲一般无二。 兵马前方,一人单骑,独自立在最前方,雪色衣袍随风而响动。 薛玉霄单手负枪,骑着踏雪乌骓,看到敌军迎面,毫无恐惧退避之色,与马上的拓跋婴谈笑道:“三殿下,数日不见,不知你是否英勇如故?上次夹着尾巴逃走,却还不忘射我一箭,真是对在下格外看重啊!” 拓跋婴抬手阻拦部队上前,眸光落在她的身影上,又转向后方,望了一眼齐军阵型。 她们不该是这个兵力。……难道探子的回报有误? 拓跋婴道:“不劳惦念。倒是薛将军你,我的部下‘不小心’伤了你,怎么不在城中养伤,反而出来接战。你要是避到一边,让我从容入城,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薛玉霄轻笑出声,回问道:“伤了我?” 这是独孤无为对拓跋婴说的。由于她已不被信任,所以拓跋婴没有带此人而来,现下迎面听到薛玉霄这么问,又见其衣袍胜雪、银甲明亮,没有半分疲惫受伤之态,心中略有一丝怀疑。 副都统上前道:“殿下,跟她费什么话!此人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们立即让军士冲过去,便可顷刻摧垮阵型,擒捉将首。” 拓跋婴低声道:“你没有跟她交过手,不知道此女生性狡诈谨慎,明明排布了那么多计划策谋,却还将绳索放在最后方,以保万无一失。她大开城门,里面必有陷阱,你贸然上前,恐怕中了她的计。” 副都统却不以为意,当即冲上前去。她策马奔来,持着双锤,迎面就照着薛玉霄的肩膀砸过去——此人若是真的负伤,这一下必然被砸得翻下马去。 薛玉霄向一侧躲避,持枪转腕,制住她的短兵距离,枪尖一翻,堪堪抵住副都统的胸口,差一寸刺入甲胄间。对方不闪不避,凭着一股勇猛血气冲了上来,拼着负伤也抬起手中铁锤,砸上薛玉霄肩上银甲。 不凑巧,这一锤中的是右侧。薛玉霄乃是左肩负伤,她情知不能躲避,故意以这一侧来迎,甲胄被击出凹痕,肩骨震动,受到极大冲击。但与此同时,薛玉霄手中长枪也自胸口向上去撩,枪上的钩镰刮下铁面罩,锋芒直刺面颊—— 副都统没有见识过这种手段,侧身欲躲,薛玉霄却也不惜受伤,持枪追去,逼着副都统后退数十米,反手将之挑落马下,枪尖抵住咽喉。 胡女被制住要害,方才狂妄和勇猛顷刻全无,面庞血色尽褪,朝着拓跋婴大喊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啊!” 拓跋婴面沉如水,在脑海中挣扎不定。她心中有试探之意,道:“放开此将,我们便退走,饶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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