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婴沉默一瞬,她的喉咙淹没在一股难言的血腥气之中,好不容易才艰涩地吞咽了下去。这口心血重新压回肺腑中,她抬起眼眸,还是大夏最凶悍的那位狼主。 “说得什么大话?方才我要是再错一分,你已经人头落地!” “方才,确实是很险。”薛玉霄说,“但我的胜算却多过你的,而且会越来越多。你的招式路数,我已经看透了。” 看透?短短一刻的防守,她能看破一个人的招式套路?拓跋婴绝不相信。与其说是她不相信薛玉霄的能力,不如说是她在面临计策用兵的惨败之后,不肯在武将单挑上退让一寸,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信服和退避,都会让拓跋婴的意志彻底崩塌。 她二话不说,重新攻了过来。 薛玉霄依旧防守,在拓跋婴的十足警惕之下,她注意着薛玉霄随时可能发生的反击。然而这反击却并没有在兵刃交错当中出现,而是在她骑马追击时,长剑猛地改变方向,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攻上她控制马匹的手腕,劈中护腕,整个小臂的筋骨都瞬息发麻。 胯下马匹失去掌控,向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让双钺没能刺穿薛玉霄的肩膀。 ……怎么可能呢?这难道是她计算的吗?这难道在她的掌握当中吗? 拓跋婴愈发焦躁,一种更为浓郁、更为不可承受的痛苦压迫到了脑海。她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跟薛玉霄平视,而是在被她俯视着。她就这么淡淡地、并不多说什么,眸光却从上至下的笼罩而来,如同东方的满天金霞。 拓跋婴再次强硬地攻了过来。 两人缠斗到一起。薛玉霄这次几乎没有躲,她已经熟悉了对方的出招方式。每一招的运作、后续的变招方向、双钺的轨迹和行动,在她脑海中精密无比地组合在了一起,在她接连的试探和观察之下,拓跋婴高超的武力正好完成了她所有思考的最后闭环。 正因为拓跋婴乃是如此超群的名将。她的招式才能够在薛玉霄的眼中演算,她的每一次变化和突破,都严格遵循着双钺的长处和自身的武学——这样娴熟、精致、完美。 完美地,落入她的眼中。 在众人看来,薛玉霄似乎还是没有取得上风。只是从一味闪躲、勉强支撑,到了平分秋色的地步。但身在局中的拓跋婴却感觉到愈发地愤怒和无力——怎么可以、怎么能够这样?她明明不如我的,明明不如我! 每一次的交击和挥舞,那柄长剑仿佛就守候在招式的终点。有好几次,拓跋婴都感觉对方比自己还明白接下来会怎么打,被掌控、被操纵的感觉,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不断地在她四肢百骸间收紧。 太痛苦了…… 面前是薛玉霄墨玉一般幽深宁静的眼。 两人交接了几十回合,薛玉霄越打越稳定,逐渐从势均力敌取得了上风,不知不觉间,竟然换成了拓跋婴左右支绌,不断防御。 观战的桓二和萧平雨不说话了,神情渐渐放松许多。过了半晌,桓二才想起来问:“陛下的武艺有这么好?我知道她很厉害,但……但这是拓跋婴啊。” 李清愁唇边带笑,说:“你怎么知道陛下的武艺是我教的?” “……谁问你这个了。” 另一边,霞光映照出剑光交错的影。 两人交战的速度太快了,剑刃的锋芒显露只在捉眼一瞬。薛玉霄占据上风之后,并没有快攻,而是不疾不徐地消耗着拓跋婴的体力,渐渐地,圣凰剑在她的身上留下甲胄不能抵挡的伤口。 鲜红的血迹在拓跋婴身上蔓延而出。 她的火焰仿佛被蒙在一片冰水之中,只有窒息湮灭的下场。拓跋婴再也无法忍耐,她虽在下风,却效仿薛玉霄当时一样不再一味躲避,反而猛然攻击,双钺的大刃刺开甲胄相连的部分—— 一声沉沉地撞入血肉的微响。拓跋婴整个人都为这割破血肉的迟钝阻力而睁大眼眸,她的大刃埋入薛玉霄左臂的关节之中,涌血见骨,拓跋婴正欲大笑,这股笑意才刚浮现,就感觉到脖颈一凉。 她的脖颈前,剑锋寒芒浮动地贴着咽喉。 拓跋婴浑身僵住,眼珠向上移动。只要薛玉霄右手轻微一动,她就会立刻授首——胜负已分。 薛玉霄将自己的左臂从鸳鸯钺上拔出来,剑锋稳稳地抵着她的喉咙:“我料到你忍不住了。” 拓跋婴道:“这个破绽……这样的破绽,你也敢拿来博弈……” “三殿下大好头颅,价值千金,不得不以伤相换。”薛玉霄面无表情地道,“我有一条生路给你。你带着夏国十六部落归服大齐,从此对我俯首称臣,让我的兵马进驻锡林、直达乌兰,以后自称北夏行省,为我固守疆土,如何?” 拓跋婴呆了一瞬,看着薛玉霄流血的手臂,她几乎是错愕了半晌,随后突然理解了薛玉霄为什么要与她一战、又为什么剑锋架在脖子上,却不杀她。 “薛玉霄。”她喃喃道,“薛玉霄……” 薛玉霄道:“请惜命啊,三殿下。” 拓跋婴骤然失笑。她道:“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恨你了。为了让我归服,如此牺牲,值得么?” 薛玉霄并未犹豫:“如果能不战而胜,收复北方诸地,我不愿生灵涂炭。” 拓跋婴笑声渐大,最后演变成了一种狂笑声。她抓住圣凰剑,任由掌心被剑锋割破,指骨痛楚钻心:“你胜了!你又胜了。排兵布阵我不如你,阵前对敌也同样落败。我从小自诩一代奇才,天之骄女,却被你碾碎成了齑粉灰烬。如果我是齐人,怎么会不愿意臣服在这样的皇帝之下!” 薛玉霄眼皮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有所感应,刚要收剑,剑锋却被拓跋婴残破的手掌死死攥紧,不计损伤。名剑刺破她的手掌、将她的血肉分割、掌骨残损。拓跋婴却全无所察一般,双手攥着她的剑刃,让这把悬挂在封北宫多年的宝剑破开甲胄缝隙,捅入胸腔正中。 长剑贯入,穿过肺腑,从她的背后顶出。 一时鲜血淋漓,汇合如流,在两人的马匹四蹄之间凝聚成血洼。 拓跋婴望着她,与薛玉霄四目相对。薛玉霄甚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释然的笑意。拓跋婴口吐鲜血,声音嘶哑得难以分辨,她仍然握着剑身,脊背挺直立于马上,对着薛玉霄说:“你算错了……” 薛玉霄沉默以对。 “我纵死……不降!” 这几个字落下,拓跋婴彻底失去力气,尸体滚落了下去。在重力作用下,薛玉霄清晰地感觉到剑身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上面的大半已经染上血迹。 她低头看了看长剑,不知道是看了一瞬间、还是一刻钟、或者这是非常漫长的一眼……直到身后突然响起纷繁交错的声音,亲卫近侍慌忙而来,口称陛下,满脸仓皇之色。连同李清愁也焦急地簇拥上来,迎面问:“怎么样?没事吧,还好有军医随行,现在立刻就……” 薛玉霄听到这里,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向左臂。刚刚被屏蔽的痛觉一瞬间连通大脑,她的额头渗出冷汗,张口说:“好痛,先、先止痛。” 李清愁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她眼疾手快地抓住薛玉霄的肩膀,作为支撑地稳住她的身形,同时拉过乌骓的缰绳驱使两匹马回到阵中,低声道:“将士们都在看着,不能掉下去,忍一忍……” 薛玉霄说:“我会死吗?” 李清愁额角青筋猛地一跳:“不会。” “我会痛死。”薛玉霄的语气带着些许笃定。 李清愁道:“先闭嘴!” 她瞪大眼睛,眼神里流露出一句鲜明的指责“好啊,李将军连皇帝都敢凶,你造反吧。” 李清愁受不了她,一路护持着薛玉霄回到阵中,军医立即止痛包扎,将外伤的伤口处理一番,等血止住了,才松了口气。 就这么包扎的时间当中,对面的八百轻骑已经尽数投降。 薛玉霄疼得无精打采,听到投降也没什么反应。她派人收殓了拓跋婴的尸骨,将指挥权交给李清愁,自己则在营帐中修养。 当夜,齐军攻下燕京,时隔几十载,大齐皇帝的凤凰旗帜终于再次飘扬在北方之都。 燕都故土…… 这座王丞相临死之前高呼眷恋的城池,重新回到了大齐的手中。 在城内各处飘荡着的东齐歌谣之中,薛玉霄第三次入睡失败。她挂着眼下乌青爬起来,一边听着外面的庆贺之声,一边从怀中取出那株干枯的梅花。 她贴身放着,受伤的血迹沾上了一角。 薛玉霄用指腹摸了摸干涸的血痕,有点懊恼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弄脏了……” “死物还是先别管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崔锦章穿着当年她送出去的冬装,满身风尘仆仆,像个沾了灰的白绒团子。他把药碗放在燕京故宫的御案上,一点儿都不见外地坐在暖炉旁边搓了搓手,一边烤火祛寒,一边淡定地道:“我掐指一算,你回京兆后有一劫啊。” 薛玉霄:“你……” 崔锦章道:“裴哥哥会泪淹椒房殿的。” 薛玉霄:“崔七……” 崔锦章歪头,看着她道:“我有随行军医的令牌,你忘了?三姐姐真是让我久候多时。” 了却君王天下事(2)
第105章 “你……”薛玉霄静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你一路跟随着大军的动向而来?” 燕京故宫的香笼暖炉仍是多年前风行的纹饰。崔锦章端详着上面的图案,将手烤得暖乎乎的,回答:“才不是呢。我可没想着跟随军马,只不过三姐姐一路征战,这里恰好是战乱流亡多发之地,我为救民苦而来。” 薛玉霄闻言稍感惭愧:“我已经……” “我知道。收复河山、统一九州的大业,怎么可能免除死伤。江山兴旺之路,其中毕竟历尽艰险,你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我这么说,可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崔锦章先行截断了她的话,转而坐到薛玉霄身侧,看了看她手中的梅花,心中所感,猜到了她沉思相望的原因:“看来这是生长在裴哥哥宫中的红梅,否则怎么能得到如此爱屋及乌之情。你手臂上的伤应该已经处理过了,给我看看。” 薛玉霄也不推辞,将疼痛不止、令人难以入睡的左臂展示出来。此前征战天下受到的旧伤疤痕已浅,愈合得很好,然而那些刀兵箭矢的痕迹还没能完全从这具身体上消弭,一片新伤就重新出现在她匀称修长的手臂上。 崔锦章凝望片刻,他处理过那么多的伤病疾患,唯独见到她身上的血肉之损而指尖微颤。七郎闭上眼定了定神,洗了手,用一把精细的剪刀,先以火消毒,而后剪开包裹伤口的布料。 才止住血不久,伤痕极深地贯入其中。崔锦章深吸了一口气,面无异色地为她处理伤口,用烧酒调出《外敷麻药方》,再取出一应精细用具一一消毒,神情认真地为她处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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