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定下诸多离京细节后,薛玉霄回园中挑选随行的亲卫。她园内所养皆是精兵,常常操练,又经历过平乱见血的大事,每一个都十分可靠。 薛玉霄点了一队,剩下的人都来看守园子,以防她不在时有人欺负裴饮雪。等一切事务处理完毕,薛玉霄才转进内室,坐到了书案边的竹席上。 裴饮雪正在算账。 她在路上虽然打好腹稿,但一进来就将满肚子的周密言语全都忘了,忍不住凑过去看他计算数目。 古代算学以实用为主,能够运用在日常生活中的算学,才是士族主君们所认真学习的。裴饮雪已经看过了《九章算术》及《算经》,他亲自查了几个薛氏店铺的账目,其中有很多狡猾错漏之处,他一一更正,重修规则,底下的人对他不免忌惮痛恨,都期望能有一个能压制裴饮雪的正君——最好再软弱些、只知道争风吃醋,少管闲事。 裴饮雪沉浸数字之中,一时没有注意到她靠近。薛玉霄看着他勾抹计算,忍不住在心里用方程心算速解了一下,低声道:“完工要十七天。” 裴饮雪微微一怔。 她身上馥郁的气息染过耳畔,温热柔和地扑洒在肌肤上。裴饮雪眼睫微颤,强行让自己没有转头看过去,他能感觉到自己耳后泛起密密麻麻的痒,对方的声音钻进耳蜗,简直有缱绻之意。 “……怎么算的?这么快。” 薛玉霄用现代数学知识抽象地解释了一下,又道:“你这样算也是对的,只是会稍慢些。” 裴饮雪道:“算学晦涩,我难以精通,实在令人挫败。” 薛玉霄心道,数学乃一生之敌,她学了十几年都算力有限,何况裴郎并不以此见长。她安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看看你之前写的……” 她说着抬手翻了一下纸张。 裴饮雪阻拦不及,薛玉霄便已翻开黄麻纸,见到一个算纸下方用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小字,她只看见一个霄字,纸张便被裴饮雪立即压住覆盖,他道:“算错了。别看。” 不知为何,他这么紧张,连薛玉霄也胸腔间猛然一跳,觉得顿时无措起来——他不会写了自己的名字吧?裴郎是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所以在纸上偷偷说我的坏话吗? 打住,打住。薛玉霄把近日来这种微妙之感驱逐出脑海,调整呼吸,保持镇静道:“我明日就会带兵离开陪都,陛下和凤阁都已经同意军府的奏请。” 裴饮雪忽闻此言,神情一怔。他抬起眼眸与薛玉霄对视,视线变得无比清澄和冷静,在被情意干扰之前,他的理智判断优先做出了回应:“鸿鹄岂能久居蓬篙之中,鹏程万里,才是你命运的归宿。” 薛玉霄望着他失了下神,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了解裴饮雪的,他的回应、他的冷静,跟薛玉霄设想的一模一样。无论书中的剧情如何偏移,即便此刻已经跟原著毫无关系,她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和险峻上,但裴饮雪始终没有变。 她的心瞬息安定下来,继续道:“我一旦离开园中,无论是侍奉母亲、照顾晚辈,或是亲戚邻里之间,一应大小事务,都需交给你照看。我将韦青云留给你驱使,要是真有人趁我不在登门得罪你,不必太过忍让,让家兵捆起来当即抽一顿,量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裴饮雪摇头失笑:“那我真是悍夫,众郎君闻声都要退避三尺。” 薛玉霄说:“这有什么,我不在意。” 裴饮雪说:“士族关系错综复杂,我虽然不爱与人来往,但薛氏却不能闭门塞听,终究要跟其他贵族打交道。不过是多周旋罢了。” 薛玉霄其实很难想象裴饮雪去参宴应酬的模样。她支着下颔,道:“你都不怎么笑的,居然能周旋这些杂事,嗯……” 裴饮雪习惯隐藏情感,就像此刻,他将自己的担心和惆怅隐藏得很好,并不愿意让薛玉霄察觉到,以免反而让她挂怀。裴郎整理心绪,看起来很平淡地问:“可知归期是何时?” 薛玉霄道:“不知归期,但三月内必返。进了冬日,粮饷供应更为艰难,无论是有功有罪,都会返回。” “好。”裴饮雪点头,“那时园子应该已经竣工,你还没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薛玉霄抵唇思考,她道:“叫如意二字吧。” “不像是你会起的名字。” 确实不像。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譬如王丞相住在放鹿园,所谓且放白鹿青崖间,然而她位极人臣,身为中枢权贵,连京兆都不能轻易离开,如何遍访名山?薛司空住在太平园,可她常年往混乱艰险之地修葺工程,铺桥修路、开凿运河,受到的暗杀排挤也不知道有多少,可天下太平,仍旧只是空话。 “把心思放在牌匾上,那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吗?”薛玉霄道,“只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够了。” 裴饮雪神情一滞,空空地动了一下喉结。她分明只是随意一句,却让他极力压制隐藏的心绪忽如烈火焚烧,裴饮雪在遇到她之前,绝不相信自己会失态至此。 他将算数的笔杆攥得极紧,墨痕洇透纸面。裴饮雪忽然放下笔,起身将妆台上一面镜子取出来,将之打碎。 这面青镜只有巴掌大小,正好碎成两半。他将其中一半交给薛玉霄:“愿卿无恙而还。” 薛玉霄还未开口,裴饮雪便又取出金错刀,放置在碎镜之上,他道:“这刀在我手里已经没什么用了。你带在身上,隐藏在不易察觉之处,它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可以代我保护你。” 这并非只是碎镜与赠刀,而是牵动着分离遥望之人的心意。薛玉霄抚摸刀鞘,掠过上面镶嵌的珠玉宝石,抵在错金的刀柄上:“我一定将它带回来。” 裴饮雪颔首不语。 至此,离别之情终于填满彼此的胸口,连薛玉霄都感觉到一丝怅然不宁,她看着裴饮雪整理随行之物的身影,忽然叫了他一声。 裴饮雪偏过头看她。 “你……”薛玉霄道,“等我回来。” 裴饮雪微微一笑,认真答应:“好。” 次日清晨,薛玉霄与军府众人骑马离京,亲戚友人相送至城门外,裴饮雪并没有来。 李清愁问:“如何,小郎君可是生你的气了?” 薛玉霄摇头,瞥了她一眼:“你不懂他。” 李清愁:“……” “你不懂。”薛玉霄更加坚定,“裴郎昨夜已经与我分别过,他待我至诚,已经算是相送过了,我们乃是超脱物外的知己之情,心意相通,外人不明白。” 李清愁:“……好好好。” 薛玉霄说到这里,想起她是原著女主,忽然又尴尬了一下——这个“外人”是怎么说出口的。 李清愁倒不在意,她在秋收宴后就跟袁氏的一位小公子相识,便指了指远处的车马,道:“看见没有,来送我的。” 薛玉霄:“不下车?” “这是袁冰的弟弟,袁氏嫡子,单名一个意字。小意要是亲自下车送别,袁氏族人发觉了我们的私情,肯定会为难他的。” 袁氏乃是高门大户,门槛可不低。薛玉霄叹道:“咱们跟袁冰剑拔弩张,你还跟人家弟弟花前月下……清愁娘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李清愁道:“待我建功立业,自然会上门提亲,人就要敢想,你看京中那么多碌碌无为之辈,还惦记着能得王郎的垂青呢……”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片刻后,左武卫府的援军按时开拔,众人出了陪都,南行三十里时,路过一个山寺,山上枫叶飘红,满山苍凉艳丽的血色,风吹簌簌。 寺庙下有一个小亭,里面似乎有人独坐。因为离得太远,薛玉霄没有看清,只能听到亭中传来的弦音。 琴声绕梁,引得马匹都放慢脚步,最后几乎驻足在山下。前方的文掾娘子们仰头望去,彼此议论琴声,赞叹不绝。 “我在京中遍访乐师,都没有听到过如此动人的琴声。” “是《杨柳曲》。清曲断肠,令人泪下啊。” “不知是否有相送之意?在这条路上弹《杨柳曲》,应当是某位大人的家眷吧?” “看不清面容,但应该是个小郎君。” 秋风卷扫落叶,在风声中,琴声愈加缥缈不绝,枫树上的叶子从山寺间被卷走飘下,满地乱红。 薛玉霄抬手,一枚红叶便飞坠入手。 好耳熟的琴声。 “真是绝妙的琴声。”李清愁感叹,“大抵只有王公子弹秋杀琴,才能与之媲美了。” 薛玉霄思索片刻,见到不远处有几个僧衣打扮的比丘尼,便调转马头过去,跟她们说了几句话。 一曲尽,亭中弹琴的郎君便起身,朝着众人的方向行了一礼。 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还礼,这才行过山寺下,彻底离开陪都的地界范围。 直到连最后一匹马都无法看见,亭中的王珩才抱琴转身,他身边的侍奴跟在公子身后,小心地问:“公子,丞相大人已经准许你上前说话,怎么不真去送送薛都尉?” 王珩走下山寺的台阶,说:“我已经送过了。” “可是她只听到你的琴声,连你的面都没有见。”侍奴很不理解,“她会知道是谁弹琴吗?她会不会觉得是京中的其他人?您不跟她当面交谈,怎么能让薛都尉明白。” 王珩脚步不停,他道:“姐姐明白的。” 少年还是担忧:“可是……” 主仆一行人下山,迎面撞上回寺庙的几位比丘尼。王珩抬手行佛礼,几位僧人年事已高,慈眉善目,见到他抱琴下山,便道:“小施主留步。” 王珩问:“大师有何见教?” 僧人说:“方才山下有一位红衣骑装的女郎,托付一句话带给小施主,说,此琴更胜秋杀,多谢王公子相送之意,风高露寒,珍重身体。” 王珩怔愣片刻,又还了一个佛礼,他的手放在披风的系带上,下意识地系紧了些,一直走到山脚,还忍不住面露微笑,多日来的抑郁消沉一扫而空。 他归园后精神很好,连带着养在家里的鹿都跟着胃口好,吃了不少东西。王秀一见此状,心中滋味更难以形容,不巧的是她还每日与薛泽姝共事—— 一看见司空,就想到她那个“好女儿”,把珩儿勾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然而薛泽姝却一点儿没意识到这点,她还对王秀很是不满呢,每日找茬挑刺,直到丞相大人终于忍不住,摔杯叩盏,当面道:“你们薛家的人怎么都这样难缠!” 薛司空正在与她因国事吵架,脑子忽然很清楚地抓住了重点:“……都?” 欲饮琵琶马上催(3)
第44章 薛玉霄离京不过数日,诸多杂事纷至杳来。 往日有她在家,即便少主母不管内帷事务,但毕竟有主人支撑压阵,小人不敢造次。如今薛玉霄离京,裴饮雪很快就感觉到了薛园中愈发活跃、愈发暗流涌动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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