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卫面面相觑,彼此大眼瞪小眼,谨慎点头,让凯旋侯和定战郡伯跟在队伍旁边。 她跟李清愁一左一右,把芙蓉娘夹在中间,说相声似得。 “我说你气性大,要出事,你果然出事。”薛玉霄摇头道,“你可真给我面子。” 李清愁道:“你犯这个罪名进去,谁知道会不会连坐,牵连其他人和司农大人,有什么气不能暂时忍一忍?” 她俩脸色不妙,李芙蓉的脸色比她们还黑,咬牙憋出来一句:“你俩来干什么!” 薛玉霄道:“哎呀,本想着来为你免除这一场牢狱之灾,谁承想你这人就是痛快,我这头快马加鞭没赶到,你已经让钦差的人头空中起飞,厉害,厉害。” “你有毛病吧。”李芙蓉有些炸毛,“她就该死!” “啧。”李清愁补了一句,“剿匪急先锋就是不一样,谁都敢杀。京中士族人人提心吊胆,你倒好,一刀下去,反而让宫中内侍人人提心吊头……对了,马常侍的头捡了没有?咱们得还给陛下啊!” 薛玉霄道:“对啊芙蓉娘,要不你亲手去还,想办法给陛下把钦差的头安回来,让陛下少动些怒。” 李芙蓉恼火道:“薛玉霄!!” 薛玉霄抬手压了压,惋惜道:“就算你喊这么大声,我也没办法给你求情,救不了,等死吧。” 说着对李清愁打了个手势,笑眯眯地冲着芙蓉娘补了一句:“看在我们一同剿匪的份儿上,我帮你收尸。” 李芙蓉简直想骂人了。 薛玉霄停住马匹,见京卫将她押向大狱的方向,果真回头,到案发现场捡起马常侍的头颅,用布巾包起来。旁边的李清愁看得摸不清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真还给陛下啊?” 薛玉霄淡定道:“真还啊。你这是什么表情,谢馥要是看见这个,还不得高兴地觉得我体贴?” 李清愁:“……我说你别欺人太甚了,开什么玩笑,皇帝会被你气死的。” 薛玉霄微笑道:“怎么会呢,我是皇帝身边可用的忠臣、能臣,你放心,土断之事能够明考课、定税收,是暂时赈济国力的好举措,我不仅不会阻拦,还会让谢馥龙颜大悦。” 李清愁满脑子问号没有问出来,薛玉霄却摆摆手不细说了。 她拎着布巾包起来的头颅,随便在街边坊市买了个木盒装上。薛玉霄一人一马,与李清愁别过,却没有回如意园,而是慢悠悠地朝着皇城走去。 夕阳日暮,将她独行的影子拉得很长。薛玉霄卸下腰牌递给看守宫门的官员,对方先是验过身份,在薛玉霄单手卸去甲胄兵刃时,忽然开口问道:“侯主前来,也是为了给李家娘子求情?” 薛玉霄微微挑眉:“已经有人来过了?” 官员忍不住提醒:“大司农闻讯,立即入宫面圣,正在明辰殿等候……陛下大怒,不肯见她。” 薛玉霄早已料到,她说:“多谢你告诉我,不过无妨,我有办法见陛下。” 官员将信将疑地让开道路。 入了宫,臣属不能骑马。薛玉霄步行到了明辰殿,隐约见到李静瑶在里面等候的身影。司农卿才刚刚经过一门两伯爵的殊荣,很快又因嫡女犯下重罪而坐立难安,她垂着眼不知道思考些什么,一只手抚摸茶杯,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敲击着扶手。 要是在往日,谢馥绝没有如此轻慢大司农的道理。这可是主农政的九卿之一,她本人还担任户部尚书,乃是除王秀、薛泽姝以外的三号人物,主管全国的财政度支、仓廪贡赋。 可以说,如果谢馥没有任命内侍作为钦差,那么“检籍土断”一定就在李静瑶的掌握当中。而她身为户部长官,无论是消息证据,还是手里实际的隐户数目都是最多的,往年每次土断,都会受到各大士族送来的礼物——这样一来,她就更不可能伤害贵族集团的利益了。 薛玉霄望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没有跟着引路的宫侍进去,只是道:“司农卿只有这么一个嫡女,还刚刚立下战功,陛下真会杀她么?” 引路宫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闻言不敢回答。 薛玉霄也知道自己问得毫无意义,便道:“请带我去珊瑚宫。” 少年愣了一下,说:“四殿下脾气古怪,终日酗酒,口齿又厉害。往日也有想要通过四殿下面见陛下的人,无论是忠心爱国之士,或是投机取巧之辈,全都被他刁钻羞辱了一番,侯主还是另择办法得好。” 薛玉霄道:“没关系,有劳你带我过去。” 宫侍便不多言,心道凯旋侯还不如去求自己的长兄,凤君那里倒还好说话一些。他一边腹诽,一边带着薛玉霄行至珊瑚宫外。 珊瑚宫傍水,门庭外是一片鲤鱼池。池水寒冷,连鱼都懒懒的不愿意出来,亭中坐着一个人,披着朱红色的披风,身上铃铛碰撞,叮当作响。 他背对着来路,旁边的侍奴在亭中生起火炉暖着酒,供他一杯一杯地饮尽。谢不疑对酒水几乎形成了依赖性,听见身后的脚步也没动,散漫地伏在石桌上,拨弄着手边的一本诗集。 宫人带到,行礼禀道:“四殿下,有人来了,要见您。是薛侯主。” 谢不疑又醉又困,眼帘微阖,声音冷淡又刻薄:“谋官无路的无能之辈,才会求到我一个深宫男子身上,你说是谁,薛……”他话语一滞,忽然睁开凤眸,手臂抵着石桌转头望去。 薛玉霄立在几步之外,没有穿公服,一身利落的玄色骑装,腰间被二指宽的革带掐住,勾勒出瘦削流畅的腰身。她腰带上配着一串玉佩,被风撞出交错的鸣响。 谢不疑心中陡然跳漏了一拍。 他神情顿改,这样的表情是周围宫侍不曾见到的。谢不疑站起身,掸了掸朱红披风上的褶皱,又错开一步挡住旁边的酒炉,问:“……你,你怎么进宫了?” 薛玉霄走过去,把木盒放在桌上,认真道:“当然是为国事而来,我长兄跟陛下关系紧张,我不愿托付他,只好借你的门路见一见陛下,跟她说几句话了。” 谢不疑立刻又不高兴:“你没事也不会进宫,更不会找我。我知道,薛侯主心里满是天下苍生家事国事,怎么会把我一个区区小儿郎放在心上。” 薛玉霄没成想被问了这么一句,一时无言以对,又觉托人办事,态度还是好些,便犹豫道:“那……那你身体可好?” 谢不疑盯着她看了半晌,他没有坐下,而是低头俯身,双手抵在了木盒上,与薛玉霄对视道:“托菩萨的福,还活着呢。”他敲了敲盒子,“这是什么?给我带的礼物?” 薛玉霄:“……礼物?呃,给陛下带的礼物。” 谢不疑道:“你真有求于她?”他抬手就要打开木盒,“我看看是什么……” 薛玉霄一个没拦住,对方已经眼疾手快地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谢不疑猛地闭上眼,啪得扣上盖子。在薛玉霄的视线里,感觉四殿下的灵魂都飞出窍了一瞬间,半晌,他把自己的三魂七魄憋了回去,抓起薛玉霄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狠得是气势,实际上连牙印都浅浅的,根本没咬破。 薛玉霄道:“……你非要看的。” 谢不疑看着她这张脸,又爱又恨,既爱得想跟她多亲近亲近,又恨不得现在就能掐死她,可哪怕气得面色泛红,也只是把她的手扔了回去,坐在对面,转头跟侍奴道:“拿我的令牌去请皇姐,说我有要事商议。” 侍奴领命而去。 薛玉霄又补充道:“你放心,我包完首级仔细洗了手的。你咬下去也是干净的……” “不许说了!”谢不疑道,“薛玉霄,你真是……你……”他看着这张脸,骂不出来,只抿了抿唇,低声道,“……冤家。” 九州生气恃风雷(2)
第54章 他身上仍有酒水沸腾熏出来的醇香,甘甜浓烈。 两人坐得距离尚可,属于正常安全的对话范围,薛玉霄问:“你就不问问我是为什么事而来的?要是我将谢馥惹得大怒,岂不是牵连你?” 谢不疑却道:“我倒想让你牵连我,这样你便会对我怀有愧疚之心……你这样衾影无惭的正直之人,如有愧意,那应当能纵容我许多吧?” 薛玉霄没想到他会如此应答,思绪一滞,此刻远远行来皇帝的仪仗华盖,谢馥的皇辇由远及近,出现在面前。 薛玉霄起身向她行礼。 谢馥才一下辇,迎面便见到薛玉霄,她目光微微闪动,瞥了谢不疑一眼,面露笑意:“怎么四弟还跟薛侯关系这样亲近,你一贯脾性顽劣娇气,我竟然不知道有人能走通四郎的门路?” 谢不疑随意行了一礼,自饮自酌,略不情愿地给谢馥添了一盏酒尊,懒散回道:“薛三娘子有礼物送你。” 他明明已经知道礼物是什么。 “哦?”谢馥颇感兴趣,走近两人之间,“我还以为薛爱卿也是为了求情而来,你那战友虽然勇悍,但未免狂妄,要是不典刑明法,恐怕国宪不能平,将被他人视之为儿戏。” 她伸手打开木盒,薛玉霄也没有阻拦。皇帝养尊处优的手指挑开盒盖,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布巾,还有布巾散乱中露出的马常侍面容。谢馥面色急变,唇边的笑意僵硬在脸上,眼底立刻布满阴翳。 她盖上木盒,字如寒冰凝结:“薛卿这是何意?” 薛玉霄从容道:“钦差大臣的头颅,岂可抛弃在外。” 谢馥舔了舔后槽牙,盯着她这张美丽端庄的脸,几乎想要从她身上撕咬下来一块肉。她极为费力地维持住了皇帝的矜贵体面,感觉被气得喉咙里一层层往上冒血气:“看来你和李氏女是死敌啊,让朕重温起士族藐视皇权的怒意……薛侯,你就不怕被朕治罪吗?” 薛玉霄看着她道:“陛下,臣将常侍头颅归还,是想告诉陛下,她虽死,却无妨,检籍土断的钦差之命,臣愿领之。” 谢馥脸色稍滞,她有些不能相信薛玉霄的话——就如同李清愁脑海中所想的那样。她薛玉霄是京兆世家大族、薛氏的嫡女,手下的良田庄户为数不少,自然白籍荫户也不在少数。让她自己领土断之职,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 她逼近两步,两人面对着面。谢馥与她身高相仿,只是比薛玉霄略丰润一些,加上身上这身暗金色的皇帝常服和肩膀上的白狐围肩,气势更是压人:“你?薛爱卿,跟朕说说,你在打什么算盘呢?” 她身上的香气跟薛玉霄身上的染在了一起。薛氏惯用的瑞脑香片悠长缱绻,但并不烈,一时被谢馥衣袖间的龙涎香压过。谢馥的视线落在薛玉霄的脸上,与一双幽深、平静的眼眸对视。 薛玉霄的视线极为平静,如万古不变的巍峨山峰:“陛下对我有太多的偏见了,不是身为士族,立场就一定与您相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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