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司马氏最后一个幼女皇帝“禅让”于谢氏后,这个曾经执掌天下的豪族便被迫迁离燕京,更没有在陪都扎根。谢氏先帝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将河内这块富庶之地归还给司马氏,封司马氏当时的家主司马嫣为河南王,授王爵之位,还允许司马嫣使用天女的凤凰仪仗、保留前朝皇帝之礼。 不过仅仅两年,司马嫣就“病死”在了河内。从此她的后嗣再也没有人敢使用凤凰仪仗,不过爵位倒是保留了下来,一直传到司马氏当今的家主身上,如今的河南王名为司马慧,年仅十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司马氏在河内建立坞堡,征召族兵,让整个豫州没有出过大乱子,也算是守土有功。 进入河内后,果然劫匪少了许多。薛玉霄停下车问了问路,说是行商做生意的,当地民众便指引几人前往司马氏的坞堡。还未抵达,路上便见到许多田户跟穿着整齐的管事争吵,一行人停车细听,终于听出了个名堂。 “……你怎么听不懂话呢?家主的意思是让你们先迁往陈郡避一避,等风头过去,自然能再回来。”管事皱眉骂道,“你是聋子还是痴傻,那杀千刀的钦差过不了多久就会来豫州,把你们全都撵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到时候给朝廷交重税!当苦力!等全家都死光的时候,别怪姑奶奶没提醒你!” 庄户满头大汗,七嘴八舌道:“……前几天去陈郡避风头的那一整个庄子,粮食都被搜刮走了,我们一离开,回来连口饭都没有!” “是啊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走,良田还交不够朝廷和主家的份额,谁愿意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找死?但秋收下来的粮食还没交给主家,这要是让人给偷了,能打死我们啊!” “谁偷你们这仨瓜俩枣。”管事极不耐烦地看向一边,“丢了的是自己没看好,兴许让盗贼钻了空气,或者是她们自己吃了,硬说丢的!” 农户们面面相觑,犹不甘心。 “大人,您得给个办法我们才肯走,不然等钦差来了全家死在侨州,和交不上粮食被主家打死也没有区别啊!我们一撒手,夫郎孩子可怎么活下去……” 说着便有人哭嚎起来,抱住那管事的腿。 管事用力地踹了几脚,说:“要怪就怪那劳什子钦差吧,别说我们根本没人搜刮盗取,就是姑奶奶真拿了你们几袋粮食又怎么样?哪年播种的种子不是我为你们去讨的,给脸不要!” 她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司马氏的部曲立刻上前,这些族兵的佩刀都是锈的,但吃得饱饭,体格比别人强健不少,看上去威风凛凛。 部曲一冲上来,农户们顿时一缩脖子,一声也不敢吭了。 管事让农庄上的隐户签字画了押,逼她们定好去陈郡避风头的日子,这才带着族兵得意离去。 就在农户们垂头丧气,面露惶然之时,旁边停靠的车缓缓驶来——这样的马车不是贵族就是富绅,众人不敢怠慢,连忙口呼“大人”。此时,一个面庞美丽白皙的娘子从车上下来,衣着规整素净,倒是没有司马氏主家那么奢华。 薛玉霄靠近庄户们,先是表明自己的身份——乃是依附大族的管事,专营商贾贸易。她跟庄户们拉了几句家常,忽然道:“方才那个人是谁?是不是司马氏的管事,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这样,我有个办法让你们能顺利去陈郡避难,还不用担心粮食。”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轻信。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走出来,详细询问道:“请大人细说。” 薛玉霄道:“我本来就是出来收粮食入京贩卖的,你们把家中的米粮卖给我,我按照市价收购,你们拿着钱去陈郡躲避风头,手里有了钱,还怕交不上粮食吗?等风头过去,你们回来时,该交钱就直接交钱,该交粮米,就用钱到临近的郡换粮米上交,一点儿也不耽误的。” 庄户们有所意动——这可是钱啊!她们常年卖不上朝廷规定的市价,往往折价出售,要是这位娘子说的是真的,岂不是天大的好事降临在头上? “不过。”薛玉霄顿了顿,一脸认真道,“你们得把自己的姓名、籍贯,还有家中人口数目留下。彼此监督,绝不可作伪。要是谁给了我陈年粮米,卖不出去,我可得按照名姓户籍去找——这总可以吧?” 她要是全无要求,反而惹人生疑。这要求一提出来,众人连忙答应,生怕薛玉霄反悔,纷纷凑上前去,报出自己的姓名籍贯,恨不得把祖上三辈都告诉给她。 薛玉霄一一记下,收了一整个田庄的粮食,让打扮成家仆的近卫接收粮食,堆满后方空置的运货牛车。她顺便问了问附近的司马氏田庄,按照顺序一一造访。 田户们得了钱财,放下心来,对她千恩万谢,言语中不由得埋怨“钦差”几句——还好有这位好心的管事帮忙!不然性命危矣。 及日暮,薛玉霄整理好数个田庄上的北人隐户名册,停在郡内歇脚的一处客舍,她把名册往小案上一放,叹道:“还好我动作算快,再迟个七八日,连人影也看不到了。” 裴饮雪为她煎药,用蒲扇轻轻扇动炉火,道:“仔细别累着自己,明日再去,我替你写也无妨……你连证据人数都拿到了,不如后天就前往司马氏坞堡,面见那位河南王。” 薛玉霄却笑了笑,道:“后天?给她们一点时间吧。” 裴饮雪抬眸看她,从妻主唇边这点微妙笑意中,感觉到一股深沉的算计。他立即意会,道:“这可是当过皇帝的司马氏,要是逼得太甚,恐怕伤及体面。” “裴郎啊裴郎,你们小郎君的心太善了,事事留有后退的分寸。”薛玉霄支着下颔,微笑道,“我为隐户免除徭役、减轻赋税,她们却造谣污蔑,说我害人去死。是司马氏逼人太甚——该给我叩头请罪。” 伐鼓撞钟海内知(1)
第59章 七日后。 “家主——家主——”一匹快马从司马氏坞堡外跑来,一个强健高挑的侍卫从马上翻身下来,低头向家主司马慧行礼,抬起头,眼睛却望向她身后那位鬓发微白、年约五十上下的姨母,“消息已经确定,说京兆钦差已经不在陪都,如果她们往豫州来,算算时日,到河内也就是这两日的功夫。” 司马慧转头看向身后的长者:“姨母,陪都派人来做什么?” 她身后乃是她的亲姨母、兼任启蒙老师,官至河内郡郡丞之人,其名为司马熹。她垂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道:“不过是要从我们手里抢夺人口土地出去罢了。” 她拉着司马慧回首欲走,远处又是一匹快马,马匹跑到面前几乎停不住,缰绳勒紧,顿时跪倒在地。上方的侍卫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撑着精神下来回话,张口便道:“家主,钦差已入河内,这是官道驿站递来的拜帖!” 她双手呈上,司马慧伸手过去还未接住,上方便有一只手取过拜帖,打开一观。 司马熹看了拜帖,见上面写着到访的时间、地点,末尾还落着军府和凯旋侯的两方印章,印文分别为“都尉薛氏之印”、以及“功冠三军凯旋侯宝印”。 时间居然就是明日。 她回头望向诸位族老,面色不由得沉淀下去。一众人前往议事堂商议,反而将司马慧甩在身后。两旁的侍从催促她跟上去,小女孩儿却道:“反正也并没有我的事,为什么我也要听?”说着便折回房间,并没有参与议事。 众人在堂中交流一番,确认田庄上的隐户已经转移至临近的郡县,并且与临近郡县的其他士族做好了交换协助掩藏的约定。而无法确定归属的土地也同样伪造了一批契约书——钦差据说是个年轻娘子,能有多少见地,能有什么本事?恐怕根本认不出真伪。 坞堡内的灯火至深夜方歇。 次日一早,整个坞堡便严阵以待,甚至还有族兵凌晨磨刀,为壮大声势——河内司马氏虽无反叛之心,但有时在起冲突之前,武力威慑也十足重要。 司马熹将族兵安排在四周,一个个身强体健、凶神恶煞,身上绑着皮甲、挎着砍刀。就这么整肃地等到日上三竿,在族兵部曲们皆腹中空空、忍饥挨饿时,土断钦差终于到了。 那是十分朴素的马车。 然而周围随行的人却跟“朴素”二字毫无关系。薛氏近卫都卸去伪装,披甲佩剑,一个个面色凛肃、目露寒光,靠近时刀柄与腰甲的碰撞声交错响起,冰冷得令人牙根发酸。 车帘打开,薛玉霄一身玄色便装走了下来。她面庞带笑,看上去亲切温柔,冲着在场唯一一个孩子开口道:“可是河南王当面?下官薛玉霄,奉旨检籍,前来与河内大族相商。” 司马氏的部曲看到钦差近卫,两相对比,相形见绌,一下子就蔫儿了。此前被主家嘱托的冲劲儿十分散了八分,只觉得这些军娘威风凛凛,剑上必然沾过鲜血,非族兵部曲所能抵抗。 薛玉霄曾随军府剿匪,战功卓著而封侯,如此情况也不算太过超出意料。司马熹面色不变,垂手拍了拍甥女的肩,代为答道:“原是钦差至此,我们恭候已久了。”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问:“这位是?” “在下单名一个熹字,是河内郡丞……” “我与河南王说话,这位大人怎么能插言开口呢?难道司马一族的大事皆你决断,你才是族中之首?”薛玉霄似笑非笑地看过去,语气柔和地问,“有你回话的时候,不急。” 司马熹没想到她态度柔和,言辞却如此骄横,面色变了变,暂时忍耐道:“自然以郡王为首。” 薛玉霄看向司马慧。 司马慧不过十岁女孩罢了,虽然自小受到家学教导,早早开蒙,但其应对程度毕竟有限,被薛玉霄目光凝望,面露慌张,向身后的族老抛去求救神色,求救不成,才学着姨母与诸位长辈应答之姿,生涩道:“是。我就是司马慧。” 薛玉霄带上亲卫,与她闲聊几句,话语引导,将司马慧的紧张忐忑缓慢安抚下去,旋即随众人进入议事堂。 众人迎其为客,又是陪都奉命所来,故只坐在司马慧的下首。仆役奉茶上来,是一盏大叶冬青,又名苦丁。此茶药性苦寒,并不适合拿来招待客人。 豫州常出名茶,并非风物所穷之地。 薛玉霄扫了一眼,并不言语。她知道这是一种无名的示威。不过像这种繁琐小节,她其实一点儿都不介意,便平静地伸手接过,啜了一口。 李清愁掩藏身份,如侍从般立在她手边,用手心抵住她的背,似乎是说“如若不满,现在就可以挑明翻脸。” 薛玉霄没有发作,仍旧和颜悦色道:“不必多言,各位也知道我是为检籍而来。豫州乃中原之地,当时收留了不少北来侨民,白籍人口可有名册?” 司马慧看着姨母的眼色,道:“有。有的……让我老师跟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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