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琉,为什么和母亲这样生疏?” 姜王夫人扶着椅把手,慢慢站起来,她似乎很痛心长女对她的生疏。 “我没有,母亲。阿妹手烫伤了,现在需要医治,您可以传一下大夫吗?” 姜王夫人的目光这才落到次女身上,她蹲下身故作惊讶:“阿璃烫伤了?快来让母亲看看。” 姜王夫人托着次女的手,目露怜悯:“我可怜的女儿,你受罪了。” 大夫来给姜璃上药包扎,嘱咐注意点。 姜王夫人手上捧着茶,不时轻抿一口,等大夫说完了。她微微点头,看向一个侍女问道:“你可都记下了?” “婢记下了。” “好,你日后就去照顾小郡君。不可玩忽职守,再出现意外。”姜王夫人神色很淡,姜璃却听得满是警告。 “诺。” 达到目的,姜王夫人便慈爱地看着次女:“阿璃,母亲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听母亲的话,知道了吗?” 姜璃懵懂地看着母亲,如往前一样乖巧点头:“知道了。” 阿姐把她送回了院子,阿姐一直拉着她的手。 等挥退了仆从,阿姐微微弯腰抱住她,蹭着她的颈脖。 姜璃觉得颈间被烫了一下,越来越湿热,是阿姐在哭:“阿妹,对不起。” “等日后……” 阿姐声音弱了下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不方便出口,她接着许诺,“阿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给你撑腰。” 姜璃只是年幼,很多事情她不明白因果缘由,但她不傻。 尤其是长辈们毫不掩饰的态度,她很早就感觉到,母亲对她的冷漠,父亲对她的刻意。 她弄不明白原因,只是发自本能地想讨好。 阿姐喜欢玩闹,是个跳脱的性子,片刻安生不得。 她和阿姐是亲姐妹。 只是她怕看到母亲对她越来越冷的目光,她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只能乖乖听从母亲的一切安排,日渐养成这乖巧和顺的性子。 可似乎母亲永远不会喜欢她,但阿姐是喜欢她的。 她便想阿姐好好的,她们能永远在一起。 只是时过境迁,久不相见,如此亲厚的姐妹也终究难逃分道扬镳。
第39章 狭小的窗户投进光, 简陋的屋舍被照亮大半。那道光晃在眼睛上,浑身燥热乏力的姜佩兮勉强睁开眼,只一下她又立刻闭上。 光太亮, 头好疼。 明明已经时隔多年,这段记忆却崭新若昨日。 这段她不敢触碰的禁忌, 一直被她刻意掩藏遗忘,却在午夜梦回时一遍遍上演, 姜佩兮再次睁开眼, 光晕占满视线, 看到的一片模糊。她听到惊喜的声音, 却带着哭腔: “夫人醒了!夫人终于醒了!” 寂静的房间很快响起脚步声。她的手被从被子里拿出,盖上柔软的巾帕,手腕里侧被轻轻压住。又有人撑开她的眼睛,探她额头的温度。 “扎针。” 冰凉的毫针扎进肌肤,一根又一根。 光晕褪去,视线逐步明晰, 姜佩兮慢慢看清了大块的物体, 到能看到模糊的人脸。 毫针很快被取走,大夫嘱咐道:“贵人现下气血不稳, 身上又有高热,再等会儿就能看清了。贵人切记平和心态, 勿悲勿怒, 否则恐怕难保腹中胎儿。” 姜佩兮心中一叹, 这个孩子真是跟着她遭罪了。 “贵人身子弱,又怀有身孕。我等皆不敢用药, 只先紧着保胎,贵人的热只能等着慢慢褪, 可先用冷帕敷额,若久热不退再用冷水擦身。” 还是大夫在叮嘱,声音隔得远些,不知是在叮嘱谁。 又等着缓了缓,她再度睁开眼,能看清了。阿商守着她,眼睛哭得红红的。 姜佩兮禁不住想笑,“哭什么?” 阿商摸了把眼泪,眸中闪着欣喜:“夫人能看见了?” “嗯。” 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姜佩兮看向来人,阿娜莎一身劲装,栗色的长发被尽数束起,像得胜归来的英雄。 她本来就是英雄。 “醒了?”她走到姜佩兮床边,弯下腰伸手碰她脸颊的温度。她的评价从不委婉曲折,此刻却收了些脾气,“你也太敢折腾了。” 姜佩兮扯了扯唇角。 “还笑?你还笑?都这样了,你还能笑出来?” 她语气直爽,带了些责备,“你也太不爱惜自己,四个月身孕,还这样折腾。你那个夫君,知不知道你怀着孩子?” “知道。”姜佩兮诚实回答。 “太不像话了,知道还对你这样不管不问。怎么,孩子不是他的?”阿娜莎声音逐渐拔高。 姜佩兮为他解释:“他是刚知道不久。我又提了和离,他也不好过问我。” 阿娜莎狐疑看着她,有些话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转而另道:“你发热的时候,一直在喊‘母亲’‘阿姐’,你是不是想家了?” 姜佩兮微微愣神,嘴里漫着苦味:“没有。” “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想家就回家。我们都是父母的孩子,是永远的孩子。孩子想回家,再合理不过。为什么不承认?” 她的眸子清透,有着疑惑不解。 对上她的眸子,那些积淀的委屈梗上心头,姜佩兮声音有些发颤:“可我没有家了。” 她挚爱的阿姐,曾经那般依恋的阿姐,已经消失在权势的争斗中。 如今的琼华郡君,早已不是当初抓鱼摸鸟、斗嘴打架的姜琉了。 她不知道阿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是拿她当交易品卖给建兴的时候?还是她狠辣地清理江陵族人的时候呢?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天翮元年她亲手弑父的时候…… 阿娜莎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郎,终究是不忍再逼:“既然没有家,你又不愿跟你夫君在一起。那就跟我一起去宛城吧?” “我儿子今年四岁了,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回头你的孩子生下来,正好养在一起,还能做个伴。” “阿娜莎,你一定要去宛城吗?”憔悴的女郎眉头微蹙,神色忧愁,让人看着便心生牵挂。 阿娜莎望着她颔首。 “那里很危险,你会受到责难,甚至被威胁生命。” “你们世家都很危险。”阿娜莎目光澄明,琥珀色的眼底浮着细碎的金光,“不仅于我,于你也是。你们陷在这个泥潭里,无法自拔,最终日渐沉沦成为迫害新生的腐朽。” 高烧让她的思维不再敏捷,姜佩兮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明白阿娜莎的意图,“你想做什么?” “这是个危险的地方,我要做的,是让它不再危险。你们那些从上到下的臭规矩,早该改了。” 姜佩兮怔住,几乎不可置信,“你这是大逆不道。” “道?什么是道?”阿娜莎嗤笑一声,那双盛着朝阳的眸子满是傲气,“又是谁规定的道?” “可世家几千年都是这样,这才是……”合规矩的。 姜佩兮的话留在嘴里,后知后觉地思考起阿娜莎的话。 什么是道?又是谁规定了道? 什么是规矩,是谁把“规矩”定义为了“规矩”? “你们的几千年,就是把人分成高低贵贱,就是门阀垄断一切,出身不可逾越。可是凭什么呢?” “众生皆是真神的子民,我们都只是短暂在此间停留,最终灵魂会回归真神身边。我们的灵魂同样纯净平等,为什么灵魂暂居的肉身却有尊贵卑贱之分?” 姜佩兮愣愣的,她被阿娜莎的话弄得茫然无措。 她无法回答阿娜莎的问题,但此刻脑子里想到的是,难怪阿娜莎最终会被宛城抹杀。 她这样的话,在这样思想下的举动,王国公居然能忍到五年后再动手,真是奇怪了。 “你这话,切不可对别人说,任何世家的人都不可以!今日我发着热,什么都没听见。” 阿娜莎定定看着她,她的脸颊因高烧而泛红,瓷白的肌肤透出粉色,此刻眼波流转,像是垂露的海棠花。 但她又神情严肃,冷清的眉眼露出几分告诫。 “我知道,只和你说而已。”阿娜莎颔首保证。 姜佩兮有些不放心她,她那话要让世家掌权者听到,够她死一百遍了。 偏偏此刻自己也没精力告诉她这话的严重性,只能先这么劝着,但愿王柏能看住她。 身处的土屋并不是她原先住的那间,这间分外简陋破旧。 姜佩兮看向阿娜莎问道:“这是哪,我们还在宁安吗?先前的匪盗怎么回事?” “这儿差不多是个荒村,没几户人家了。王柏说这是新阳郡的范辖,我们可以在这先休整。” 新阳郡是温家管的,温家避世避政,从不参与世家间的夺权争斗,对皇室也是敬而远之。 因其与世无争,温家在世家间很受敬重,不会有人把纷争闹到温家的地盘上。 与此同时,进入温家地盘便搁置矛盾是九洲约定俗成的规矩。 王柏挑了个好地方,姜佩兮想。 阿娜莎逐一回答世家女郎的问题,“前天早上就是邙山的匪盗,抢上郡马的那伙。之前没能全部抓住,流窜了不少,他们不死心又纠集起来。趁着姚氏离开,周氏出去清剿,留驻在本营的兵马空虚,他们就冲杀进来了。” “我和王柏也收拾着准备走了,当时根本来不及拦住他们。他们这次来都不是抢东西,就是为了泄愤杀人。那边的房子也被烧得不剩几间,王柏怕他们再来一遭,就带着活下来的人到这儿来了。” 看着阿娜莎眉眼间浮起的愤怒,姜佩兮一时犹疑。匪盗的兵甲一定出自宛城,而阿娜莎的愤怒又不像作假。 那么究竟是她和王柏都不知道是王氏给匪盗提供的兵甲,还是王柏刻意隐瞒了这件事? 这些话似乎无法和她摊开说明,姜佩兮按住心中的猜疑,另问道:“周氏……他们出去清剿,如今怎么样了?” “不知道,这两天王柏派人去宁安探查,但并没看到周氏的人。” 阿娜莎迟疑地看着面前憔悴的女郎,“邙山那边起了很大的火,半座山都烧焦了,查探的人回来说山上还留下很多陷阱。虽然被火烧过,但看留下的痕迹,定是一番血战。” “周氏就是去邙山清剿的。”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选择将自己与丈夫的猜测如是相告,“你夫君恐怕……凶多吉少。” 姜佩兮猛地抬眸,迟钝消化完这个词的意思。将手从被窝里拿出,她按了按眉心,闭上眼。 手放到额头上觉得滚烫,连着眼皮都像是被灼烧了一样。 凶多吉少。 她反复琢磨这个词。 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她与前世不同的行为,不仅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也在改动别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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