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奢靡,切勿劳民。逝者已斯,不可追得。” 周朔落座后敛着眸,说出来的话漫不经心,“还请舅父……善自保养,勿要为念。” 听到这声称呼,老者腿一软,直直跪下,他额头冒汗,“薄祚寒门,草木愚夫之辈,岂敢与卿事足下攀亲?” 他们的确有甥舅之亲,周卿事的母亲是他的亲妹妹。 只是……这个孤子在临沅遭受的欺辱虐待,让富贵砸到他们脸上时毫无欣喜可言,只有无尽的惶恐与惧怕。 唇角露出几丝讥讽,周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先主亡逝,建兴事务芜杂繁多,对外客招待多不周全。” “建兴本多贵胄,如今更有京都皇使,临沅一脉若是无事,也可早些归去,切莫冲撞了贵人。” 老者连忙点头称是,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封文牒恭敬奉上:“建兴关卡甚严,我等无法私自反乡,今日来……也是想请卿事足下放行。” 周朔接过文牍,翻开看了看,见无差错,便起身走到案桌旁,拿起钤印盖到文书上。 老者捧着文书,又跪地叩首谢恩:“谢卿事足下开恩。” 他弓着腰,倒行向外退去,直到后脚跟踢到门槛,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门口。 尴尬与窘迫在这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浮现,却还是没敢转身,他小心抬脚跨过门槛,又退了几步,才转身正行。 却不想走了没几步,迎面过来一个披着厚氅的年轻妇人。尽管还没看清脸,本能却使他结结实实跪到地上,“问贵人安。” 姜佩兮被这突然的大礼吓得退了一步,只觉诧异。 她虽出身显赫,但遇到这么实在大礼的次数并不不多。 “起来吧。” 看了看他出来的方向,她搭话道:“你来找子辕吗,是要办事?” “不过碎杂琐事,不足污贵人耳目。” 姜佩兮笑了笑,没再理跪在地上的老者,径直向屋内走去。 她刚刚进门,周朔便迎了上来。 他探了探她的手温,“这样凉,出来带个手炉才是。” “屋里暖和,我过来就几步路,弄手炉也折腾。”她抬手解颈前的系带。 周朔搭手帮她解下大氅,将衣服捧在手里,转身挂到一旁的架子上。 “刚才那个老者,是什么人?看到我,问也不问,就向我行了好大的礼。” “从地方来的。”细腻的绒毛扫过手心,他将大氅挂好,神色淡漠,“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人,不用在意。” 对于这样擦肩而过的存在,姜佩兮不会投射任何关注,她问起周朔喊她过来的原因:“你叫我过来什么事?” “京都那边来了消息,我想你还是看一下为好。” 进入征和元年后,关于京都的消息不断被奉到建兴,更多暴|乱的细节也被呈到周朔案桌上。 姜佩兮走到案桌旁,扫了眼宽大案桌上分门别类的密信。 “哪封?” “封皮有红金章的那个。” 姜佩兮不由诧异回头:“红金章是你们周氏机密才会用的吧,我就……这么看?” 周朔走到一旁倒水,“看吧,没什么的。” 姜佩兮抽出信纸,信的内容只有寥寥半页。 [镇南王屠泗阳、洛滨两城,坑杀百姓六万。京都富庶之家,尽遭洗掠,十不存一。] [上郡姚氏于昌栗关外,拒王桓崔三家二十万合兵。] [阳翟裴氏兵二十万,分十万拱守本营与我军对垒。江陵姜氏兵七万,与裴氏十万,合攻京都,败。] 只这几句话,姜佩兮回过神,再迟钝她也能意识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江陵进入京都的军队失败了。姜氏派出十万兵马,留了三万在她的庄户里,本是可攻可守的,却被毫不知情的她调到了建兴。 “如果、如果被我调走的三万兵马,能如约进入京都,是不是……会是另一种局面?” 周朔走到姜佩兮身边,他将手里的杯盏递给她,“这也不一定。” 闯下大祸的愧疚感让姜佩兮一时失措:“我是不是该给阿姐道歉?我、我做错事了……” 看到妻子迷茫无助的神情,周朔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选择,“没事,我来处理,我会给江陵一个满意的交代。” 纵使惩罚还未降临,但姜佩兮已敏锐推测出自己将吃下的恶果。 她触碰了阿姐的逆鳞,她成了阿姐夺权失败原因中的一环。 她知道自己亲姐姐是什么样的性子,知道京都拥帝的失败对江陵来说意味着什么。 惶惑中,她攥紧手中的信纸,呢喃着自语:“阿姐会很生我的气。” 或许不止如此,她会气得再也不想见自己。 “或许会生一点,但你们是亲姐妹,姜主君会原谅你。” “她大概……不会再想见我了。”不仅如此,或许整个江陵都不会再接纳她。 “不会的,她会消气的,她舍不得的,你们是亲姐妹。” 听到周朔的安慰,姜佩兮扯了扯嘴角,她不想让周朔看到她的难堪。 可她的笑太勉强,僵硬的脸颊想挤出笑,却只露出了苦闷与不安。 抬手触碰她的脸,周朔的指腹抚过她牵强扯笑的唇角,手心贴上她的脸颊,“别担心,我会给江陵补偿,是我犯的错,姜主君不会怪到你身上。” 可调兵的诏令是她发出的,兵符也是从她手里给出去的。 姜氏进入京都缺三万兵马的直接原因就是她,没人可以替她顶罪。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些。待会我就派使臣去江陵,一切的错都与你无关。”周朔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 姜佩兮避开周朔的呼吸,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把神情藏进他的怀里。 来不及了,江陵已不会再接纳她,姜氏不会再要她。 她回不了家,她没有家了。 周朔顺着她的背脊安抚,手指顺着脊骨抚下。 可她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栗,于是他低头吻过她的额角,吻到她的眉心:“别怕,我在的。” 但语言总是苍白无力的,她的愧疚与不安并不是几句话就能消遣的。 当建兴派出的使臣甚至不被允许进入江陵时,周朔悄无声息地瞒下了一切。 他意识到,他需要做许多事来尽快取得江陵的原谅。 他不能害妻子与姜氏离心。 建兴不是她的故土,也没有她的亲人,她的根不在这。 她是江陵的郡君,姜氏才是她最大最可靠的倚仗。 等他死后,她是定然要回家的,他得给她留好退路。 在姜佩兮为失去江陵的庇护而惶恐不安时,阳翟的裴主君造访建兴。 他丢下警告的话语,给足贿赂的条件,又在当天匆匆离去。 周朔接待完冒昧的裴主君后,又赶回天关殿议事,他最近都很忙,就连新年当天都没能歇下来。 与京都关系的重新确立,地方呈上来的灾报,叛乱旁支的处置,桩桩件件都需要仔细协商。 如今叛乱的旁支已全被软禁,闹上建兴的温谭秦氏也被全数扣下。 建兴已经安定,却人人自危,每个人都怕与叛乱者扯上关系而弄丢了命。 而韩榆却选择在这个关头拜访梧桐院,少女不知哭了几个日夜,眼眶都红肿了。 叛乱的人是周七,周朔没限制韩榆的行动。 谋逆者将受到什么惩罚尚且未定,但至少他们绝无出头之日。 在这个前提下,韩榆最明智的抉择是与周七和离。 她受家里疼爱,和离后并不是无处可去,何况她还年轻,大可再挑称心的夫婿。 一见到姜佩兮,韩榆便跪了下来,她泪水潸潸:“姜夫人,他是有苦衷的,他没有对主家心生不满,只是……只是因为被迫娶我,才心有怨怼。” 姜佩兮把她拉起来,请到座位上,拿帕子给她擦眼泪,“你这是……想怎么做?” “他没想反,他一直对主家忠心耿耿,只是、只是一时错了念头。” 姜佩兮听懂了她的话,却觉得不可置信:“你是来为七县公求情的?” 韩榆咬住唇,慢慢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怎么看你吗?” “他认为高氏才是他唯一的妻子,我、我什么也不是。”刚刚止住的哭腔又哽咽出来。 “那你怎么还……” 她低着头,手放到小腹上,声音很轻,“可是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姜佩兮一时语结,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韩榆虽非大世家出身,但还不至于无法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何况她家中三个兄长都是她的倚仗,他们会爱护好这个唯一的妹妹。 “姜夫人,求您,求您留下他的命。只要不杀他,怎么都行,软禁他一辈子,或者把他丢到私狱里永不见天日,我去陪他,我陪着他。” 说着她又起身跪下,扯着姜佩兮的裙角,低头哭泣。 姜佩兮叹了口气,倾身扶她:“我会帮你求情,劝劝子辕,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你要有准备。” 韩榆没肯起来,受尽委屈的她扑到姜佩兮怀里嚎啕大哭。 姜佩兮只能安抚地拍她的背,宽慰的话一句说不出来。 韩榆的做法显然是愚蠢的,她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到一个心中没有她的郎君身上,而且这个郎君已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奈何她已铁了心要走这条路。 周朔晚间回来的时候,姜佩兮已经睡了。他撩起床幔,试了试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温,冷的。 屋子里的炭已很足,但她现在受不得寒,哪怕一场冷风也够她头疼几天。 周朔打算去拿手炉,转身要走时却被拉住了衣袖。 他回头看到睁开眼的妻子,顺着她坐到床边,俯身握住她冰冷的手:“吵到你了?” 她还有些迷糊,没睡醒的样子。 周朔放缓声音,理了理她睡乱的额发,语气轻柔:“我去拿手炉,很快就回来。” “嗯。”她应了声,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 等周朔拿着手炉回来,便见妻子已经完全醒了,她靠在软枕上,面有忧色。 他把手炉递给她,坐上床后放下挂起的床幔,烛台的光线便朦胧起来。 “下午韩夫人来了趟。” “嗯,她有什么事吗?” “她为七县公求情,想求你留他一命。” “怎么处置谋逆者,天关殿还在商量,但……他们大多不想留后患。” 捧着手炉的姜佩兮窝到被子里,她看着床顶挂着的祈福护身、辟邪消灾的各种福袋沉默不语。 周朔为了她的梦魇,真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 周朔揽住她的腰,拉近他们的距离:“佩兮觉得呢?” 姜佩兮想起她将兵符塞到周朔手里的场景,她或许可以接受周朔突然暴毙,但却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并等待他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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