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经受的苦难,就让他知道佛不会救世人。而后在建兴触碰到权柄,他便彻底看透了神佛的愚民手段。 他站在佛前,漠然看着受苦的众生。 一种极强的割裂感横亘在他与他们之间。这种恍惚感,使周朔神思放空。 一位小沙弥跑到周朔身边,向他合十作礼:“我师父想请施主一叙。” 周朔没有见外人的心思,婉言拒绝:“末学家中还有事,待请福后,就得回去了。” 小沙弥道:“家师正在帮施主赐福。” 周朔微沉吟,明白这位师父是非得见自己了,“劳小师父带路。” 他被领到一方僻静的禅院里,身披袈裟的法师坐在院中石桌前。 石桌上摆着托盘,托盘里叠好的纸张已被展开。 面目慈悲的老僧睁眼看向他,“老衲三相,方才为周施主请福。” 周朔欠身:“有劳大师。” “老衲方才替周施主算了一卦,心中疑惑不解,想请施主解惑。” 周朔看向老僧,没应话。 “周施主写下的生庚八字,分明是早夭之命。老衲想问,施主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谁派你来的?” 谦和已不在,漆黑的瞳仁完全露出。 “施主何必动怒?无人遣我,乃我佛慈悲,遣老衲来此救苦。”老僧单手合十,手捻佛珠。 他抬眼看向周朔,苍老的目中含悲悯之意,“施主本该是早夭之人,侥幸存活,不感念慈悲,反造下众多杀孽,就不怕糟了报应?” 听完老僧的话,周朔只是冷笑:“我杀孽深重?法师不谴责执刀人杀心之重,劝他们回头是岸。反来唾骂奉命行事的兵甲沾了血?未免也太没道理了些。” “众生皆苦,施主已识现世苦海,何不入我佛门,了断因果,也成全了救己救他之功德。” 周朔不想和这种和尚废话,他几步上前拿过托盘里的福牌。 “施主不断此红尘,不受我佛庇佑。日后杀孽附身,只怕此身潦倒。” 周朔挑眉,讥笑看向他:“比如?” 老僧目色沉沉,那双明朗锐利的目光仿若越过时光,来到东来佛祖之下: “妻离子散,曝尸荒野。” 周朔漠然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这种程度的诅咒,还不够他放在心上。 然而他走了两步后,老和尚却仍揪着不放。 他还在说:“施主杀孽不消,沉沦此间,只恐祸及身侧之人。” “你既知道我杀孽深重,就该明白,我这杀孽已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转头看向老僧,脸上浮现笑,冰冷阴鸷:“再乱说话,我只好现在就送您去那极乐净土。” 这下老和尚终于闭嘴,周朔畅行到佛殿里。他又看了眼金身佛像,只觉烦躁。 他很想立刻离开,奈何他答应了妻子要带回请好福的福牌。 周朔再次找到僧人,这次他开门见山:“建兴周氏,请见贵寺住持。” 僧人抬脸时满是惊恐,他忙弯腰作礼,连道“稍等”。 往日持重的住持步履匆匆而来,他欲将建兴的贵人请入禅院小心招待,却被贵人冷声打断。 他递出福牌,口气间只是命令,“请福,快。” 住持点头应下,恭敬道:“请福要好一会,贵人先去禅房歇息歇息,用些茶点呢?” 贵人冷眼瞟向他:“快。” 住持不敢再多语,捧着福牌奉到佛前,跪下默念《心经》。 待到将经文念足七遍,又叩首九次。他才起身将福牌请下,捧到来自建兴的贵人身前。 周朔接过福牌。此刻他已冷静许多,语气柔和下来:“有劳法师,明日我再给贵寺添些香火。今日家中有事,便不多留了。” 住持不敢有任何异议,连声说“是”。 等亲自把建兴贵人送走,看着他上马远去,住持才一口气松下来。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住持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身侧弟子机敏稳稳扶住了他。
第71章 在平稳的日子里, 他们迎来了孩子的百日。 离开世家后,不用再请无关的闲人。姜佩兮和周朔商量后,觉得凑几个人就够了。 因请的人少, 姜佩兮便自己写请帖,人人一封。 常夫人, 常二公子,小常妹妹各有请帖, 甚至吉祥也有一份。 姜佩兮写, 周朔封信。 虽没有上一世盛大, 但姜佩兮用自己的方法给足对孩子的重视。 其实送去常氏的请帖写一份就够了, 但姜佩兮觉得她请的不是娄县常氏,而是无关宗族身份的个人。 因此自然而然的,尚未被视作长成、有独立地位的两个小姑娘也收到了请柬。 吉祥拿到请柬时睁大了眼睛,她茫然地不可置信:“我也有吗?” 姜佩兮颔首:“当然,你还可以选择是否出席。” “我去!”吉祥急道。 姜佩兮便笑,“来了可是要带礼物的。” “我会的。”有了同龄伙伴的小姑娘已学会如何表达爱意。 她凑到贵夫人身边, 拉住她的衣袖让她弯下身, 然后亲了一口贵夫人的脸颊,“谢谢夫人。” 姜佩兮揉吉祥的发顶, 吻她的脸颊:“你能来,善儿荣幸之至。” 她看着小姑娘红了脸颊, 娇羞地跑到伙伴身后。 常忆也新奇地看着请柬, 眉眼弯成月牙, “我也会送上礼物的。” 女孩好可爱,姜佩兮想。 百日宴虽说以请宴为由头, 实则是主人家为孩子收祝福。 常夫人送了极为珍贵的礼物,百家衣和长命锁。 且不说姜佩兮不会针线, 就是走亲问友讨要制百家衣的衣服,她和周朔都只能面面相觑。 百家衣不值钱,但富贵之极的姜佩兮买不到,周到细致的周朔也寻不到。 而长命锁,因不能由孩子的父母赠送。 善儿前世便没有。 收到百家衣和长命锁的当场,姜佩兮就给孩子穿戴上。 她对常夫人满是感激。 常二公子送了本名僧手录的《地藏经》。 小常妹妹和吉祥两人捯饬出一把弹弓,说是等弟弟大了和她们一起玩。 姜佩兮听着发笑,善儿的顽劣有地方可去了。 在热闹与喜悦中,寇嬷嬷凑到女主人耳边附语。 姜佩兮脱身宴席,去向厅堂。 徐盼儿已等了许久,听到动静连忙起身,看向来人。 她更美丽了,身上的冷清凉薄已微不可查,满身都是恬静柔和。 同是生孩子,姐姐每次生都像死过一回,身上浓郁着厚厚的死气。 而江夫人却比原先更加明艳动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同是生孩子,她们的状态却截然相反? 为什么江夫人的夫君,那样爱护她,陪着她生产。 而姐姐的丈夫却在姐姐生产时,还在与妾氏宣淫? 徐盼儿按下心中酸涩,她向姜佩兮施礼,送上一对银手镯:“论理我不该来,但这对镯子是我姐姐生前请匠人打造的。她老早打算送给夫人,却不想……” “瞧我说这做什么,这喜庆的日子。江夫人别跟我计较,我姐姐出嫁后便没了手帕交,她一见夫人就觉得亲切,与夫人相处,姐姐很开心。” 说着徐盼儿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尽力压住眼泪,勉强扯起笑,“我行事莽撞,冒冒失失就得罪了人。夫人不喜欢我,但这镯子是我姐姐的一片心意,还请夫人收下。” 那是一对给婴儿带的手镯。 回想往昔与徐夫人的相处,姜佩兮只有叹息,生死之事总是让人绝望无力。 姜佩兮将银镯交给寇嬷嬷后,用绢帕擦拭徐盼儿溢出的眼泪,“你何时得罪人了?我何时不喜欢你了?我与你姐姐相交,也把你看作妹妹。” 徐盼儿知道这是宽慰人的客气话,她哽咽着,用手揩过眼角:“谢夫人。姐姐的心愿已成,我就先回去了。” 姜佩兮也有姐姐,知道妹妹对姐姐天性的信赖与依恋。 她可以体悟到失去姐姐的悲伤。 她拉住徐盼儿的手,温声道:“你既送了礼,就没有不参宴的道理。随我进去,吃顿饭,再看看孩子。” 徐盼儿摇头拒绝:“不了,我家里催我回去的。我马上出阁,家里很忙,我得回去帮衬着。” “好吧。盼儿什么时候出阁?嫁去谁家?我也好备份贺礼送上。”姜佩兮拉着徐盼儿,送她出去。 徐盼儿的情绪猛地落下去,她抿唇不语。 姜佩兮没等到回答,便问:“怎么了?你给我送礼,却不让我送你吗?” 她连忙摇头,神色失措:“不是不是,只是……我的婚事不太好。” 停住脚步,姜佩兮问她:“怎么说?” “我娘,让我给姐夫做填房。”徐盼儿光是说都觉得臊得慌,可她耳边又响起娘的哭求声。 娘说,李员外家富贵,你嫁过去吃穿不愁。 娘说,你姐姐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李家若是娶了新夫人,她肯定会虐待孩子。 娘说,你姐姐自小疼你,现在她死了,你难道不愿意照顾她的孩子吗? 娘说,家里把你养大不容易,你爹已经死了,家里这些年就靠你姐姐周济。你不嫁去李家,家里的日子怎么过? 最后娘说,盼儿,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娘一边说一边哭。 娘明明没打她,可徐盼儿觉得身上每一片肉都火辣辣的疼。 最终徐盼儿只能一边哭,一边答应嫁过去照顾姐姐的孩子。 娘便又把她搂到怀里,说她是好女儿。 “你愿意吗?”清冷的声音将徐盼儿从回忆中拽出。 徐盼儿懵懂抬眼看向眼前美丽的夫人,对上她那双清透而满是哀怜的眼睛。 心口像是哽住,徐盼儿说不出话。 于是江夫人又问她:“盼儿,你愿意吗?” 她还是说不出话,眼泪断了线一样滚落。她拼命摇头。 徐盼儿说不出自己不想照顾姐姐孩子的话,也没法承认自己没良心。 可她更说不出“愿意”之语,她只能摇头。 “那盼儿,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徐盼儿还是摇头,她才及笄,能跟吉祥玩到一起,心智上就是个孩子。根本没动过男女方面的心思。 “你们家一定要把你嫁出去吗?或者说,一定要把你嫁去一户好人家?” 徐盼儿看着江夫人沉凝的面色,抿唇点头。 她开口的声音嘶哑,是女儿家委屈狠了的声音:“我爹娘没儿子,家里又没有营生,如果我不嫁去好人家,家里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姜佩兮缓了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怒意。 徐盼儿嫁去“好人家”,不仅为钱,她家更需要的是一个支撑门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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