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却表露出他对这场婚姻的抗拒:“不该是我,不能是我。建兴有很多合适的人,主君还是换个人娶姜郡君。” “帛书上是你的名字,这怎么换?” “就说我死了。” 周朔从未如此鲜明地抵触过什么,这引起了周兴月的好奇,“你讨厌姜瑾瑶?” “不。是我不合适,我的出身……” “江陵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他们真的知道吗?”周朔看向效忠的主君,“您有把我的身份,如实写进帛书吗?” 周兴月沉默不答,当然没有。 他真实的出身,不能告诉任何人。 直到婚礼的前一晚,周朔仍在谏言,想要停下这场违背道德的骗局。 他试图不让自己成为共犯。 只是他总会想起黄素馨后的初见,纯净的雪,迎接春天的报春花。 她身上的希望与生机,使周朔无法亲手毁去与她的姻缘,控制靠近的渴望。 婚后一个月,周兴月就通知周朔准备去京都任职。 曾经什么差事都会立刻启程的周朔,此次却说,宽限两日。 周朔询问新婚妻子,是否愿意去京都生活。 姜郡君只冷冷看他一眼:“要去你去,我不去。” 姜佩兮极度厌恶京都。 姜国公就是去了京都后,忘记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在京都有了新的家。 周兴月本以为周朔说的“宽限两日”,是给他两日的时间收拾。 谁想到他的意思,居然是给他时间考虑是否去任职。 在遭到拒绝后,周兴月狠狠把案牍摔到他身上:“你反了天了。” 周朔跪下请罪,却铁了心不肯。 “早说不愿意去京都,我也不费这么大代价给你娶姜氏了。” 他跪着一言不发。 周兴月被周朔气得头发胀,自此所有难做且危险的差事,全是他的。 周朔有自己的权衡利弊。 长久的不见,和偶尔的分别,他当然选后者。 宁安事了结后的请辞,周兴月以为周朔是不想再办那些生死一线的差,他后悔了。 因此再度给他去京都做使臣的机会。 使臣代表整个世家,又手握实权,无论在何处都被众星捧月。对于出身卑微低贱的周朔来说,尊敬礼重该是他最渴望的。 可惜他想要的,从不是这些。 周朔慢吞吞走在回廊下,廊下积着厚实的雪,不断有寒风扑到他的脸上。 北地。 这里是北方,最渴望春天的地方。 透过回廊下镂空的木雕,周朔看到了天空,苍白寂寥。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喜庆的衣裳出现在素色的天地里,周朔看到了孤身站在雪地的孩子。 她身上蔓延着的孤独绝望,让周朔恍然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吉祥,红豆丸子羹好了。夫人让我来问你,吃不吃。” 年幼的女孩转头看向来人。她静默一瞬,又跑着上前。 “吃的。”她说。 “不用跑,我不急。”周朔站定等她。 这句话并没有让女孩停下脚步,周朔便又说:“丸子羹很多,不必怕没有,夫人给你留着的。” 等小丫头到身边,周朔才转身往回走。 吉祥跟在他身后。 “是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吉祥抬头看向身形高大的贵人,他声线温和,一如当初告诉她:她和阿弟一样重要。 “盼儿姐姐现在过得比以前好。” “是的。” “她靠嫁人改变了原先不好的境遇。” “是的。” “女子只能靠嫁人改命吗?” “当然不。”周朔停下脚步,等小丫头与他同排。 他低头看她,“为什么问这个?” “寇嬷嬷认为我要攀附常二公子。” 周朔嗤笑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常氏还是这个德行。” “我不想嫁人。”吉祥停住脚步,仰头看他,“我不想和盼儿姐姐一样,糊涂过完一生。”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真的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吗?” 周朔垂眸看了会女孩,“可以。但做向上的选择,会很辛苦,也很危险。” “我不怕。”年幼的女孩掷地有声。 周朔收回目光,双手拢袖向前走去。 “那我该怎么做?”女孩追着问。 “诗书礼乐,你得学,但别信。骑射剑御,你要学精,但不能让别人知道。” “好,我会认真学。” “另外,无论你将来处于何种境遇。不要太露锋芒,过于争强好胜,会引来灾祸。” 吉祥点头记下,想起昨夜的棋局,她问道:“这就是贵人下棋让着贵夫人的原因吗?” 周朔脚步停住,他看向女孩:“不。” “在外不争输赢,是为避祸。在内,不是不争输赢,而是没有输赢。” “吉祥,你并非时刻处于战局,也并非所有人都要将你赶尽杀绝。世间不是没有善意,你无需过于谨慎。”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满是从容温和。 “可是世上真的还有像您和贵夫人这样的人吗?”吉祥抬头看他。 “当然。不要让一时的谨慎怵惕,错过照耀你一生的光。若不心怀希望,我们将什么都没有。” “我们不一样。”她撇嘴道。 “哪里不一样?” “您是周氏的人,您是贵人,出身比我好很多、很多。” 听到这话周朔不禁失笑,他看向面色不忿的女孩,耐心道:“我的出身不如你。” “您是常氏的大公子,母亲是周氏贵女。出身比您好的人,没有多少。”她仰着头,显出几分矜傲。 周朔眸光微寒,问她:“常忆和你说的?” 吉祥没接话。 “离此地快马三日,有个小镇。那里民风淳朴,邻里和睦,我幼时就生活在那。” 看着面露疑色的小丫头,周朔继续道:“我父亲是很宽厚的人,也很宠爱我。打鸟抓鸡,摸鱼捉虾,他都纵着我。不仅如此,他还会帮我做弹弓,制鱼网。” 他已经很多年没回忆过那段往事。 如今再提,尽管记忆里的人已面目模糊,但那份无忧无虑却跨越重重时光,再度降临到周朔身上。 “还不懂吗?”周朔无奈笑起来,“我是私生子。” “是我母亲,和她侍从的私生子。”他补充道。 吉祥面上血色淡去。 私生子,下贱龌龊的私生子,他是世间最肮脏的存在。 吉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常恪。常氏给我这个身份,只是为他们自己遮羞而已。” 他脸上的神情如往常一般温和,可漆黑的眸中只有冰冷。 “你的出身比我好,吉祥。至少你不是见不得光的。”他说。 “你的这场局,处处是生机。你只要再静心观察一会,就能翻转局势。” 他将昨夜守岁时,棋局中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直到此刻,吉祥才知道,贵人早就发觉了她的委屈不甘,她的愤怒无助。 他在教她,反而是她悟性不够,一直没有察觉。 吉祥低下了头。 她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者,相较于这个世道里最不幸的私生子而言。 高大宽厚的长辈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他再度感知到小丫头情绪的失落,并猜到原因:“吉祥,你还是个孩子。此间的不公,不是你造成的,不用愧疚。” “另外,不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不必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即使你不优秀,你也可以得到我们的帮助与爱护。” 他说:“不论你将来选择何种道路,我们都不会厌弃你,你随时可以回到我们身边。” 察觉到有目光注视,周朔看向回廊一端。 妻子肩上披着厚厚的斗篷,她看向他们:“丸子羹都要凉了。吉祥,你不吃的话,我就给阿商了。” “去吧。”周朔推了一把小丫头的背,将她从沉重的负担中推出。 “她吃的,给她留着。”他抬高声音,回答那端的所爱。
第76章 在天气转热, 又快需要供冰的时候,姜佩兮从廊下迈进屋内。 “盼儿这个夫婿,身子也太弱了。看着年纪轻轻, 居然病得月把日子都没法起身。” 周朔看向妻子,她手里不出所料拿着信。 “身子弱不弱不好说。不过倒是没什么担当。” 姜佩兮不解:“这怎么说?” “建兴来的信?”周朔没回答, 而是另问。 姜佩兮点头,走向周朔把信递给他。 “他不敢拒绝建兴, 揽了活, 又不敢自己来见我。就托徐姑娘把信给你, 再由你来给我。他有担当吗?” 姜佩兮这才恍悟:“他装病?” 建兴一直在给周朔寄信, 催他回去的信。 早先周朔会回信解释,后来只看不回,再到如今已不收建兴来的信。 听到妻子的话,周朔只笑不语。 “没出息的东西。”姜佩兮讥讽冷笑。 拆开信封,信上只有一行字,周朔扫了眼。 这次他却没能如往常般自若地折回去, 再随手丢到一边。 他又看了遍信纸上的几个字, 完全理解内容后,手指都有些发僵。 见周朔神色不对, 姜佩兮问他:“怎么了?信里有别的事?” “没。还是那些话。”他用轻飘飘的语气将失态带过。 周朔另开话题,“吉祥的畋猎今天结束, 我们先前答应去接她。什么时候走呢?” “我已经让他们套马了, 等弄好就走。” “好。”周朔颔首。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又询问妻子,“日头不小, 我们要不要带些降暑的汤水过去?” “那就绿豆汤吧,我去让厨房做。你也准备一下, 一会就走了。” “好。” 目送妻子离开后,挂在脸上浅淡的笑意彻底散去。 周朔看向被自己攥成一团的信纸,平复心中不断翻涌的怒意。 靠向椅背,他再度展开信纸。 信纸已满是皱皱巴巴的折痕,信上的字被粗暴地对待。 信上只有一行字。 [你母亲知道你在治寿。] 要挟。 他们在要挟他。 擦燃烛火,周朔将那团废纸贴近火焰。 见快烧尽,他才把零星的边角按进笔洗里。 水火相撞,发出刺耳的尖裂声。 周朔感到了久违的怒意。 铺开纸张,他提笔想写回信,却很快又觉得可笑。 他们不会放过他,周朔意识到。 建兴不会放过任何活人,他早就知道。 周兴月和她父亲,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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