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甜的香气萦绕口鼻,吉祥茫然抬头看向端坐的贵夫人。 “困了吗?”贵夫人问她,又捏帕子拭过她的眼角。 “没。”迷糊的吉祥摇头。 贵夫人没信她的话,“困了就睡一会,等睡醒后,我们就到家了。” “睡我怀里吧。”她说。 看着贵夫人张开的怀抱,吉祥忽地想起夫人把善儿弟弟抱在怀里,哄他睡觉的样子。 耐心、温柔,是独属于母亲的慈爱。 她已经没有母亲了。吉祥意识到。 而她的母亲也从没像贵夫人这般温柔过。阿娘总是很劳碌,不修边幅,又总对着阿爹哭哭啼啼,脸上有说不尽的苦楚。 吉祥扑向贵夫人的怀抱。 姜佩兮把吉祥揽到自己怀里,让她睡到腿上。 看她额上的碎发还潮着,便用绢帕慢慢擦去她的汗,“睡吧。等到家了,我就叫你。” 吉祥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放心地睡了。 姜佩兮低头看着这个长大不少的女孩,庆幸与惋惜同时在她心中纠缠。 吉祥是这样的优秀,庶民出身的她一点也不比世家子弟差。同样教育下,她比他们学得快,学得好。 她把吉祥带出了那方贫瘠的土地,让吉祥在自由的天空下自在生长。 她带走了吉祥,可也只带走了吉祥。 抚过吉祥沾在脸上的碎发,将其别到耳后。她该带走更多的人,姜佩兮想。 眼前又闪过被当成牲口一样驱逐的生民,枯瘦干瘪的孩子,快要干涸枯死的妇人。 她先前不该逃走的。姜佩兮想,她该把他们也带走,至少把无辜的孩子带走。 可谁不无辜呢? 不肯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是罪吗? 姜佩兮想吵架。 她想揪住裴岫的衣襟,痛骂他忘记先生教导过的仁善慈爱、秉政劳民。 他不是信奉黄老之术吗?这不正应该实行清静宽简之政吗? 为什么他又如此地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呢? 姜佩兮想不通。 表哥如此行径,真的有助于他积德修道,以至于长生成仙吗? 心中纷乱的思绪使她面色越发沉重。 一直静默的周朔,终于叹息着去握妻子的手,他低声道:“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 却和姜佩兮未言之于口的思绪对上,她看着面色沉静的丈夫,问道:“不能改变。就什么都不做吗?” 周朔被这一问噎住。 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的心血,会被手握实权的权贵轻易毁去。 这种做些什么,零零星星的修补,完全是无谓的挣扎。毫无意义。 可这些周朔并不能说,说出来只会显得他卑劣又懦弱。 他们余下的路途只剩静默。 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们远离了建兴,周朔刻意与周氏保持着距离。 治寿,让姜佩兮恍若以为它是世外桃源。 此次路途上的偶遇,让姜佩兮明白,世上是没有桃源的。 世家笼罩着整个九洲。 她与前世不同的抉择,已经改变了他人命途。 本该死在征和五年的刘承,如今死于天翮五年。或许会蹉跎在宁安,或许会被阿娜莎带去宛城的吉祥,现在被她带在身边。 本来绝不可能与世家沾上关系的徐盼儿,现在与周氏成就了姻缘。 重生以来的姜佩兮害得他人早亡,也在努力帮助别人。 那么如果她和周朔继续躲着,就躲在治寿,对世家的纷争充耳不闻。会发生什么呢? 姜佩兮转眸看向周朔。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诗集,沉默安静。 前世的周朔为周氏做了很多事。 他经常去地方,尽管姜佩兮不知道他去地方后具体做什么,但一定是利民救人的好事。 至少阜水的渠道就是证据。 阜水渠道修成,诚然对建兴有利,可那些饱受灾害的城镇农田也迎来了转机。 阜水的灾害非周朔一人能救,可若是因她的逃避而使灾地缺少助力,又牵连着在无法摸清的因果中害死灾地的生民。 她又该如何自处呢?姜佩兮问自己。 现在已是天翮六年的初夏,世家马上就要迎来动荡与新的一轮洗牌。 今年年末,周三和秦斓的女儿将溺毙于池水之中。 明年初春,阜水渠道会修成,随后出事。等到秋天,周七将被调回建兴,同时与韩榆成婚。 而等到后年,秦斓鸩杀周兴月,周三周七兴起叛乱。天翮帝暴毙,镇南王挥兵北上,京都发生暴|乱。 拥立宋二的王桓崔,拥护宋六的裴姜郑,都是输家。 姜佩兮又想起在京都暴|乱中,被虐杀的郑茵。 郑茵幼时失恃失怙,叔父婶母接任秀荣后苛待她,孤女的日子很不好过。 后来她的舅父裴国公怜惜这个外甥女,把她接到阳翟生活。这一住就是八年。 八年后,刚刚及笄的郑茵进入京都参政,开启了她的争权之路。 郑茵全然不像个贵女。 她不矜持不端雅,常身着男装混到民间的市集里去,与无家可归的行乞之人喝酒赌牌。 裴岫对郑茵这样的行为全然鄙夷,他曾说:“出去别说你是在我阳翟长大的,我可不想丢这个人。” 郑茵讥笑回怼:“出去可别说你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也不想丢这个人。” 姜佩兮曾在郑茵一身酒气地邋遢倒在床铺上时,问她:“哪不能喝酒?为什么你非得出去和那些人喝?” 已经醉糊涂的郑茵把脸埋进被子,她嘴里的字词含含糊糊: “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那一刻,姜佩兮才看到郑茵顽劣不恭与桀骜不驯外表下,对自身寄人篱下处境的窘迫与不安。 她心里很难过,伸手去拽郑茵,“起来,去沐浴,还要喝醒酒汤。不然明天够你受的。” 被她拽离床铺的郑茵,走路摇摇晃晃的,姜佩兮怕她摔着,便靠近去扶。 郑茵一把抱住她,把脸蹭到她的颈间:“姜姐姐,你和他们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阿茵,去沐浴。” 郑茵抱着她不撒手,嘀咕起醉话:“姜姐姐,喜欢你。好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姜佩兮无奈叹息,顺着拍她的背:“我也喜欢你。去沐浴吧,郑大郡君。” “好的,小姜郡君。” 如今吉祥和常忆的关系已很好,常夫人每每见了都会感慨,觉得亲姐妹相处也不过如此了。 但姜佩兮觉得她和郑茵的关系,比吉祥和常忆间还要好很多。 前后两世,姜佩兮的脾气都不好,就算对着善儿,她也会克制不住脾气想发火。 可对上郑茵,她便什么脾气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喜爱与心疼。 今生姜佩兮如此照顾吉祥,也是因为她像极了郑茵。 孤苦无依,倔强执拗,不甘落于人后,又鲜艳夺目,明朗自信。 只要一想起郑茵上辈子在凌迟的绝望中死去,姜佩兮便控制不住地心口绞痛。 六百六十七刀,是郑茵死时遭受的酷刑。 姜佩兮虽贵胄出身,却很难接受草菅人命的行为。更让她不耻并绝不可接受的,是虐杀。 而郑茵是被虐杀致死。 假若姜佩兮躲避良心的谴责,继续躲在治寿,不管不问世家之事,她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说服自己。 那么不管郑茵死活,她绝对做不到。郑茵的命是和姜佩兮自己生命一样的存在。 暖黄的烛火映在眼睛里,姜佩兮盯着火焰目不转睛。她在铜镜前坐了很久。 此刻姜佩兮不得不承认,她该回去了,她无法断绝世家。 把孩子哄睡着交给嬷嬷的周朔回来看向镜子里的妻子。他心中只有叹息,不该出这个门的。 走近妻子后,周朔弯腰拿过木梳,再捧起她垂落的青丝,放到手心里去梳。 姜佩兮看着镜子里垂眸的丈夫,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们改变些什么吧。” 改变周杏的命,住在阜水两岸百姓的命,还有郑茵的命。 周朔动作顿住,他抬眼看向镜面。 烛火照在她的眼睛里,像是盈盈的水光。 他俯身用指腹抚过妻子的眼角,指尖沾了湿意。 镜中的妻子脸上是隐忍的委屈,是不甘而无可奈何。 他惯来不会拒绝她,可此刻却说不出“好”。 治寿的安逸太过美好,他不舍得轻易放弃。 他一直没有说话。 过于长久的安静让姜佩兮心中不安,她转身看向周朔,顺手拽住他的衣袖。 “我们……回去吧。”她说。 要离开建兴的是她,现在说要回去的也是她。这一圈绕下来,姜佩兮自己都觉得她像是在刻意折腾周朔。 他还是不回答。 愈觉不安的姜佩兮攥住周朔的衣袖,倾身去吻他的唇角。 肩被抵住,周朔又避开她的吻。 这让姜佩兮着起急来,她伸手搂住他的颈脖。 率先吻他的眼睛,把人安抚住,不再躲她。随后她才顺利吻他的唇,蹭开他的唇齿,混乱彼此的呼吸。 摸到他的襟带,在指尖绕了几圈。 抱着她的身体僵住,握住她欲往里探索的手。 “做什么?”他的声音变得干涩。 姜佩兮没回答,而是再次吻他的喉结,又用牙齿去磨。 这一次,她很快被丈夫抱起。 床幔飘摇着慢慢落下。照进来的光晦暗不清,姜佩兮的视线朦胧起来。 下面的事,她不再能够做控制的主宰者。 她被抛到承受风浪的小船上,浪起浪平,起伏沉落,只能交由她的丈夫。 从潮水里恢复理智的片刻,姜佩兮吻他的鬓边:“我们回去吧。” 她这种时刻的声音,总是哽咽的。 往常只要她用这种语调和周朔说话,他没有不答应的。 可此刻他却不回答她。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① 她像菟丝一样攀附属于她的女萝。亲密的依赖,让周朔有一瞬失控。 “轻些。”她哽声道。 “好。” 得到满意答复的姜佩兮更紧地抱住他,手攀在他的肩胛骨上,摸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像是被火灼过凹凸不平,新生与旧有融合在这道疤痕上。 这块疤有姜佩兮手掌大小。 周朔解释说是烫伤,因没处理好,就留下了这么一块。 他身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大概他效忠于建兴的岁月里,总是危险的。 姜佩兮抚过他早已愈合的旧伤,稳住颠簸中的声线:“你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周朔没想到妻子在这里给他设了圈套,一时又是气又是好笑。他便不由稍放纵了些自己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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