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听着像是要哭。 她那悲悯众生的善心又开始发作了。周朔想。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他说。 姜佩兮如愿将绢帕按到他的额角,阻止伤口继续渗血的。 “没。不是可怜。” 绢帕遮住了他被血浸透的眼睛。 这一次,周朔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她为什么要哭? 他做错什么了吗?周朔问自己。 他错了很多,他骗了她,他的一切都是骗她的。 身份、名字,都是假的。 “别哭。从前是我不好。我想坦白的,很多次。只是总说不出口,抱歉。” 周朔垂下眸,他又温和地对她说话,“和离后,我不会纠缠你。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惹你讨厌。” 他每说一个字,姜佩兮便难过一份。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心中的愧疚化为眼中的酸涩。 “别哭了。杀了我也可以的,别哭,好不好?”他的语气转为呢喃,陷入苦恼之中。 “不、不好。” 他语气中的无助把姜佩兮逼出声,“你、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他一直想活着。 自幼就想。 父亲去世后,他瞬间失去所有。 为了能活下来,他吃过馊水,抢过糠糜。 饥饿能最快地击毁一个人的尊严。 为了活下去,他扒过树皮,在望不到头的雪地里把雪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吐。 为什么呢,为什么幼时的他那么渴望活着呢? 是父亲。 父亲跟他说,他们会在开春后相见。 于是在寒冬的雪夜里,在牛棚的庇护下,年幼的他对着天上那轮惨白的明月,一遍遍祈求冬日快些结束。 春天快些到来。 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黄素馨迎着寒风盛放。 一朵朵,一簇簇,灿烂且热烈的嫩黄花瓣绽放在雪地里。 随后,将是春天。 他熬过了寒冬,等来了开春。又眼睁睁看着春天逝去,迎来暑夏与凉秋。 父亲却一直未曾赴约。 他并不埋怨这种失信,而是平静接受,随后就在风雪中等待下一个开春。 不饿的时间里,他就守在干枯的黄素馨旁。 等它发枝抽芽,等它一片绿茵,再等它冒出花骨朵,不久后于白雪间绽放。 可故乡的血亲们不喜欢他,他们摧毁了能预知父亲归来日期的黄素馨。 他们把它连根拔起,折断枝条,再用火焚尽一切生机。 他沉默地看着他们施暴,又沉默地去寻找另外的黄素馨。 寻觅的路途里有很多人骂他。 他在唾骂中找到了身份定位,认清了自己的低贱龌龊。 未曾因失信埋怨父亲的他,在此之后,对父亲又是何种态度呢? 憎恨。 彻骨的憎恨。 周朔并不埋怨母亲的薄情自私,也从未怨恨故乡里人们对他的苛刻虐待。 可他却无比憎恨父亲,绝望地将所遭受苦难的一切源头都推到了对方身上。 一个侍卫,却与已成婚的夫人苟且。 时隔多年,周朔早已不记得父亲的样貌音色。 记忆里只有短暂破碎的画面。 父亲将他扛在肩头,向他介绍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父亲为他做纸鸢,带他去看漫山遍野的春花。 曾经他靠着这些记忆艰难求生,可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周朔固然知道自己是荒唐的,却仍旧偏执地将父亲作为发泄口。 这浩浩茫茫的人世,他只短暂地拥有过父亲的慈爱。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大概不是一个配得到爱的人,周朔想。 他会憎恨一切曾经爱他,却又抛弃他的人。 尖刻的咒骂仍在继续,周朔早已能对这些平静接受。 但此刻他并不平静。 眼前人不断溢出的眼泪使他感到烦躁,他皱起眉,想让对方停止哀伤。 未及开口,遮掩视线的绢帕移开。 周朔的视野开阔起来。 潮湿的手心,贴上耳朵。 周朔有一瞬失聪,他茫然看着眼前悲伤的妻子。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后,胸腔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一下下撞击他的神经。 母亲的咒骂,困兽的怒吼,瞬间消失。 除了心脏的跳动,此刻的周朔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到妻子剪水般的眸子映着狼狈的自己,半脸血污。 可她的眼里没有任何厌弃,反而安静柔和,满是疼惜。 周朔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从她开合的口型中辨别内容。 [没什么没什么,不要听不要听。] 周朔攥住她的手腕,想将其扯下。 不听,是懦弱的行径。 他可以轻易挣开她。 经受无尽折磨的他,早在多年前就可以轻易结束这肮脏的生命。 可人做任何一个抉择,都需要勇气。 奔赴死亡也不例外。 哪怕现世苦难,也极少有人能勇敢地抛弃一切,主动走向未知的彼岸。 建兴的日子并不好过。 渴望生命的决心,在阴森恐怖的黑暗里经受考验。于是那本含着光辉的期望终于黯淡。 他不该活着。 这样的世道里,私生子是不能活着的。 可周朔是一个懦弱的人。 他没有自裁的勇气,也没有再度反抗的胆量。 无法做出任何抉择的人,只能屈服于强权。 日渐麻木的周朔,寻不到存活的意义,便浑浑噩噩地渡过每一天,彻底把自己看成一个工具。 他不需要名誉,不需要权势,也不需要关怀,甚至抵触任何善意。 他不愿接受美好,不愿把自己视为一个活人。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此刻对上妻子的目光,周朔恍然知道,他给自己造的堡垒塌了。 他保护自己的壁垒,被轻而易举地攻破。 荒唐极了。周朔想。 这一刻周朔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不需要关怀。 他只是怕没有人会善意对他,怕自己的期望落空。 于是固执地将心态扭曲,把自己撵进尘土里,躲在深邃的石洞里。 在善意没有来临前,他率先在心里叫嚷着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 但其实……他比谁都在意。 比谁都渴望。 没有人会可怜他。 这样的认识,是他撞得鼻青脸肿后才长上的教训。 他是被世道逼着自轻自卑的。 可自卑与自私又往往相伴而生,这两种情绪扭曲缠绕,推着他往自虐自残的方向走去。 周朔很清楚,自己是极度自私的人。 只是常以自卑为借口,用出身的卑微低贱警告自己,防止自己沉溺于所爱的温情里。 他并不是自卑到连“美好”都不愿意拥有,他只是不想失去。 因恐惧失去,他便拒绝尝试获取,拒绝任何善意。 极度自私的人就是这样,他们不愿意浪费任何东西。 爱与恨都不是稀缺资源,可对于守财奴来说,再破烂的玩意儿只要是自己的,就不会割舍。 在昏暗阴沉的过往中,他除了这点情绪,可以说一无所有。 他固执地将自己锁在逼仄的角落里,拒绝任何光明侵蚀他的黑暗。 黑暗是他的,封闭也是他的,他只有这些了。 他将自己蜷得很紧。 像那个遥远冬日里,将自己蜷起来试图留住最后温度的孤儿一样。 搭建多年的壁垒裂开巨大的口子,周朔攥住妻子的手腕,问她:“你可怜我,是不是?” 她忍着哭摇头。 “你就是可怜我。”他说。 她还是否认,张嘴说话,周朔却听不清。 “只要可怜,我只要你的可怜。”他提出要求,“可怜就够了。我不要别的。”
第85章 周三拿着急报赶到百兽园时, 闹剧已经结束。 陷入癫狂的人与兽都被清走,余下的人各司其职。 侍女们收拾地上的瓷片,大夫在处理伤口。 首位上的主君神色淡漠, 望着那对夫妻似乎百无聊赖。看到他来后,便问:“什么事?” “东菏的堤坝塌了。” 血还没止住的人率先接过话, “塌了?” “东菏的渠道进程最慢,他们说是一直在修固堤坝。耗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的坝, 塌了?” “是出现缺口, 还是塌了?”他精确询问。 周三看向脸上还沾着血的族弟:“塌了。” 挥开大夫的手, 周朔起身截下周三手里的信。快速扫过信上内容后, 他问周三:“人呢?” “在天关殿跪着。” 得到答案的周朔抬脚就往外去。 大夫开口阻拦:“司簿,您的伤……” “这样就行了。”他毫不在乎。 衣袖被拽住,是他一直静默的妻子。 姜佩兮抬头看他,“我把善儿从秦夫人那接回来了,你不用再去接。” “我知道。” “晚上回来用膳吗?”她问。 “不用等我。” 他的抗拒已经很明显。姜佩兮松开手里的衣袖,“我等你回来。” 周朔没给出任何回应, 径直转身离去。 周兴月也起身离开。 屋子里只剩周三与姜佩兮。 族弟在闹脾气, 周三看得很清楚。 这位弟媳恐怕从没被这么冷落过,他便开口宽慰道:“那边事情急, 他暂时顾不上回去。不过他这态度的确不好,待会我说说他, 让他晚上回去给你赔礼。” 姜佩兮失笑摇头:“不用, 没事的。” “佩兮, 其实你可以跟子辕耍点脾气。你总这么平和,恐怕会让他觉得, 你是无所谓分别的。” 见周三这么误解自己,对周朔发过多次脾气的姜佩兮不好意思接他的话, 便态度含糊地微笑。 周三继续传授夫妻相处的经验:“试试嘛,夫妻间这个很管用的。只要稍微闹一下,无论什么,子辕都会答应你。” 回忆和周朔的相处。 姜佩兮觉得周三说得很准,但她是不会承认的,“堤坝的事,三县公也要忙的吧?我就不耽误你了。” 听出对方话里的拒绝,周三遗憾地向对方作礼告辞。 这对夫妻,一个被娇养的过于单纯,一个敏感到自暴自弃。 算了,人各有命。周三劝解自己。 到天关殿的时候,周三见族弟正在发火。 他这个族弟,是出了名的敦厚沉稳,从未如此失态。 几本文牍被甩到东菏主事的脸上。 “这是你写给我的述职内容。你说修坝有多难,你有多辛苦,有多尽心,你是日日夜夜忙在河边。现在,坝塌了,这就是你忙下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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