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言地踏在幽僻曲径上。 偶然路过一方路边草地,发现一簇盛开的鸢尾花,他们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 清风吹拂,细长的绿色叶片轻轻触碰淡紫色的花瓣,尔后归于原位。 江琅犹豫了一阵,蹲到花丛一旁,耐心摘了几枝鸢尾花。他调整了花枝的长短,扯下腰间一缕绸带,在花枝底部系上节,做成花束。 他把花束递到她身前,眼光却一直盯着草地,并未看向她。她沉默地接过了花束,低垂眼睑。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去,他走在前,她跟在后。 光斑在他们身上流淌。世间安静,只听得见他们踏上枝叶时的梭梭声音,来自远空的鸟鸣,以及慢慢远去的瀑布的沉闷低吟,逐渐消逝。 一切都在逐渐消逝,譬如光阴。
第39章 满月 日夜兼程。 中秋之夜,他们如期到达了月影湖附近。 车舆停靠的地方离湖岸还有一小段距离,需要走一段蜿蜒的路,才能到达码头,见到那位渔翁。 江琅把骏马的缰绳交与程恒。他顿了顿,朝车舆走去,轻敲三下门扉,“小语,下来吧,我送你过去。” 任月语没有回应,坐在原位,不肯挪动一下。 那么抗拒的一个时刻,不留情面地到来。 她眉头紧皱。记得小的时候,从没听说过月照山有一个月影湖。也不知道从哪个时候起,莫名冒出了一个月影湖来,还偏偏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她现在可压根不想去往这个通道。 她保持着沉默。 江琅见车舆内没有反应,便又敲了门扉。 “小语,时间到了。” 任月语双手紧贴着座椅,似乎是怕谁会来强行拖拽她,而她要为这种对抗做好准备。 江琅再一次敲响门扉,“小语……那我进来接你。” 他伸出手,还未触碰到门,门倒是从里面被打开了。 任月语走了出来,头上插满了淡紫色的鸢尾花瓣。 江琅愣了一下。他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在意料之内,毕竟上次在南豫道的南山上,任月语就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摘下了鸢尾花束的花瓣,全部插到头发上。 他不禁笑了一下。 她很自然地问道,“好看吗?” 他下意识评价,“太花了。” 她瞪眼纠正他,“你要说,好看。” 话音刚落,她鼻尖发酸,他晃了神。 不同的场景,却有着同样的对话。与往日重叠。 他本来该回复一句,“好看。”但是他的喉咙堵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配合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安稳下了车。 其余人早已站在车舆旁,等候着送别时刻的到来。 这夜月光异常明亮,清晰地照耀着每个人的脸颊。 任月语面对他们站立着。离别情绪萦绕心间,她感觉难受,一股咳血的冲动直网上涌,她奋力把它压下去,恢复平静。 其实在这之前,她偷偷模拟过这个场景,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在准确表达情感的同时,不至于太煽情。她想破了脑袋,想了无数个方案,甚至想到了对每个人的夸赞之词。在她眼里,每个人都特别可爱,都有让她不甚喜欢的一面。她想把心里的喜欢一字不漏地说给他们听,她想让他们感受到她的一片赤诚心意。 在想象当中,以为这不是什么难事,然而此刻亲身经历才终于明白,开口说话这件寻常小事,原来这么困难。 她酝酿了许久,在脑海中搜寻之前想过的方案,最终却一个也没能采纳。她后退了一步,正对着他们所有人,郑重其事地鞠躬,“谢谢大家这一路上对我的照顾。” 她本来还有话想要说的。比如,“能和大家相伴这么些时光,我很荣幸。”比如,“这段时间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比如,“祝愿大家平安喜乐,诸事顺利。” 但是当她抬头的时候,意外发现孟昭启他们似乎红了眼眶,云霁和素雅快速抹了一下眼角。 任月语受不了这种场景,觉得情绪会很容易崩溃,尤其是在她本就如此脆弱的时候。 她怕失态,趁着还能稳住阵脚,悄声催促江琅,“走了。” 她率先转身走了,大踏步走在前方,一路深呼吸,肩膀耸动。江琅腿长迈步大,很快追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并排走着。 想要到达小码头,需要走下一段青石台阶,走过一条枫林路,再沿着湖岸前行,直至码头。 他肩宽背厚,颀长挺拔。她身型单薄,灵巧可爱。她到他的肩膀处。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小段距离。 因为许久没有交谈,任月语心里难受,便轻声提了一句,“江琅,我要走了。” 江琅应道,“嗯。” 任月语听完,心里更难受了。她都要走了,他不说几句告别的话,反而只回一个嗯字。她恼怒得真想骂他一顿,但是顾及分别在即,再骂他也没必要。她于是克制了脾性,换作平常的语气。 “江琅,”她偷瞄了他一眼,娓娓说道,“以后你们鹰扬军搞军备训练,也不要太辛苦了,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注意养身体。一定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征战沙场这么些年,本来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你表面上看着没事,其实身上好几处都有伤疤……” 她说到这里,猛然住嘴。她知道他身上好几处都有伤疤,是因为那夜在星河中的篷船上,他们曾经……她眨巴眼睛,努力挥去脑海中的旖旎画面,免得带来更大的窘迫和尴尬。 江琅踩在湖岸的碎石上,“好,放心。” 任月语想要翻过身上伤疤这一篇,随即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如果不忙朝政的话,也别整天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尽量多出去逛一逛,游山玩水,射猎骑行,到清新秀丽的地方透口气,放松心情。” 江琅踏上路边一根断枝条,枝条另一端在湖水上轻点一下,圈起层层涟漪。他应道,“好,有机会我就出去。” 任月语仔细思考着还需要叮嘱的事情,“对了,以后也要少喝酒,每次最多喝两碗,千万不能喝三碗以上,不然……不然你喝醉了,都找不到人撒娇。” 她眼眶红了。想起除夕那夜,他喝醉了酒,靠在她的肩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蹭着。她甚至还记得,他触碰她那一刻的温热。 她悄然呼一口气,瞪大了眼睛,克制着别哭出来。 他低着头,回应道,“好,记住了,喝酒不能超过两碗。” 她鼻尖发酸。她掐着小手臂,试图转移注意力。她忽然想起了历史书上,关于江琅生平的一句话,“于景和四年病逝。” 今年就是景和四年。 她急忙侧身,严肃地告诫江琅,“别的我管不了,你今后的人生我也管不了,但是……今年,请你务必答应过,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生病,任何病哪怕再小都不可以得,知道了吗?” 她直视着江琅的眼睛。这些天以来,她和他还是第一次那么直白地对视。 蓦然有一种触动的感觉,像是一束强烈的光穿透了云层。 她不可避免地慌乱了。 她立即挪开了视线,胡乱看向里侧,继续往前走,“我的意思是……不生病总是好的。” 江琅背着手,肩膀微颓,“好,听你的,今年不生病。” 任月语漫无目的地看着远空。一朵朵的云团四散悬浮在空中,被月光晕染上了发光的轮廓。 月色美景,而她却无心欣赏。 这一路上都是她在嘱咐,他在听。这样一想,她有些不服气,提醒道,“该你了。” 江琅侧头,一时没有说话。 任月语瞪眼,“喂,都要告别了,你就不对我说点什么吗?” 江琅语调平静,却又蕴含真诚,“祝你长命百岁。” 任月语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被气笑了,骂道,“这算哪门子祝福?” 江琅抬头看向远方湖面,神秘朦胧,变幻莫测,叫人捉摸不透。 这无常的世间,真叫人捉摸不透。 他叹道,“人活一世,无非求个安康。” 他只要她安康。 她咬紧了下唇,拳头轻颤。 月色皎洁,湖面泛起粼粼微光。偶有游鱼浮上水面,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仰头,遥望着远空那一轮满月,轻声喃喃,“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你我虽然身处两地,但举头能见同一轮满月,也不算作是分离。” * 他像是在宽慰自己,又像是在宽慰任月语。 可任月语却意料之外地停住了脚步。 不是的,他们看的并不是同一轮满月,他们甚至不是身处两地那么简单。 他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时空! 她低着头,掉了眼泪。两颗珍珠似的眼泪一瞬坠落,浸润了她的鞋尖。她后悔了。当初明明在车舆内挣扎了那么久,最后就不该放弃挣扎,同意下车的。 她不应该下车的。 她轻声道,“我不走了。” 他唤了一声,“小语,听话。” 她倔强地抬头看着他,“就不。” 他不敢看她那双黑色晶石般的眸子,湿漉漉的眼睛,因为他会心软。 他不能心软。 他侧头,厉声道,“走。” 她拧着一股犟脾气,甚至后退了一步,“我就不走。” 他蹙着眉头。他们已经就要走到小码头了,他能清晰看见小码头旁渔翁按时等待的身影。 月映湖心之时就要来临。 他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利落拽紧她的手腕,把她往小码头方向拽去。 他的力道很大,她毫无反击的余地,被拽得有些发疼。 她的脚步拖拖拉拉。她开口唤他,声音带着哭腔,“江琅……” 他严肃地斥责道,“走啊!” 她被他拽得踉踉跄跄,眼泪淌过脸颊。她几乎是在恳求,“子枢……不要……” 他极力克制着没有回头,硬起心肠对她的哭声充耳不闻,一心只顾拽着她向小码头走去。 他不在乎他的一颗心被割成了碎片,他只在乎她能不能好好活着。 他们蹒跚疾步于湖岸,湖面上倒映着他们纠葛的影子。 满月悬挂于正空,硕大显赫,倾泄着不可反抗的压迫感。亮黄的光芒里带着一丝朱红色,明暗交接里勾勒出满月表面异样的形状轮廓,犹如神明发怒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天命不可违。 湖水暗潮汹涌,一浪一浪敲击着湖岸,无情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时间紧迫。 江琅加快了步伐,走到湖岸尽处,义无反顾踏上了小码头。 一方亭子间大小的天地,一头连接着湖岸,一头停泊着渔舟。渔翁已在舟上耐心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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