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岂不是像大雁一样,大雁也南飞呢。” 他学着蒋大人平日里的样子,故作老成地向她告别:“你回来时还像上次一样,我去渡口接你。” 身后是在长廊和后院里不停穿行的家仆,薛夫人正领着她们给女儿收拾行装。 蒋留仙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突然升起几分临别的惆怅,明日学监里有考试,他不能去去送薛小春,只能拉着她的手,再三嘱咐她别忘了给自己写信。 “记得每十日……算了,你到了那边,肯定所有的时间都拿去练剑了,还是每月一封吧。” 第二日旬考时,蒋留仙魂不守舍,一直到下学都没什么精神,出学监大门时碰上老对头姬月白。 “他这是丢魂了?”姬月白年纪渐长,也开始谨言慎行起来,轻易不与旁人口角,这几年两人倒是相安无事。 见他不像以前那样下学了就炮弹一样往车上冲,急匆匆往家里赶,心知这又是与他那个小青梅有关。 虽然被个小自己几岁的稚童当街按着打是件丢脸的事,但薛小春的模样已经模糊,只记得她当初下拳时的狠劲和那双不服输的眼睛。 想起淤青了好久才恢复的面颊,薛小春的面容自动在他脑子里变成长着獠牙的夜叉样貌,姬月白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这边薛小春上了船依旧勤练不辍。 薛大人夫妇虽然平日里都十分节俭,对待女儿时却出手阔绰,直接包了一条上下三层的大船。 航行时难免碰上风浪,好在这大船足够结实,只是偶有摇晃。 船夫都有站立不稳的时候,薛小春在甲板上练剑,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银光闪烁的软剑,一丝晃动也无。 去岁下江南正是拜师学艺后,她就修得了内力,也许薛小春真的是天纵奇才,修行的速度一日千里。 不远处一条乌篷船晃悠悠地飘在江面上,两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执着酒杯对饮,一个青衣,一个白衣,俱是相貌不凡。 青衣的姿态懒散,看起来恣意洒脱,他身侧放着一把剑鞘乌黑的长剑,捂着胸口一直咳嗽,半晌之后将唇角溢出来的一线血色用袖子擦掉。 在白衣人不赞同的神色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你这素未谋面的师妹到底是何方神圣,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横跨数千里,不惜受伤也要去为她取剑。” “师父收她之前,门下就我一个徒儿,她既然能讨得师父欢心,那我这番辛苦便不算白费。”曲无言靠着船篷,仰头又灌了一杯酒,扯着唇角苦笑。 自十七岁那年,他的太阴心法修到第六层,师父让他下山历练已经三年。 这三年曲无言的破剑九式也略有小成,这三年间他去了云贵,又入蜀川,期间结识了几位江湖好友,亦扬名江湖。 对面的白衣青年肖越,虽然年轻,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掌法高手。 “我三年没回师门,自然要准备一份大礼。”曲无言心头苦涩,这几年他虽然走遍天下,但也没有断了和师门的联系。 一向清冷寡言的师父,却多次在信件里提到新入门的小师妹,说她是如何悟性与根骨俱佳,日后必定会将师门发扬光大。 又说她是多么勤奋,每日鸡还未鸣就起床练习,长得也是玉雪可爱。 总之就是短短几日就讨得师父欢心,深得师父喜爱。 虽说每次收到师父的传信就欢喜不已,但师父信中提及小师妹的内容越来越多——她第一次修得内力,她几日就学会了破剑九式的第一式,修习太阴心法的速度也十分可怖,就连师父都有些羡慕。 师妹爱穿红衣,师妹喜欢吃糯米松子糖…… 师妹……还没有武器。 前两年还没有师妹时,曲无容思念师父时会把他写的信拿出来反复读,随着师妹的存在感越来越强,曲无言每次读信都是匆匆扫过。 都不需看详细的,扫到师妹二字,他一颗心都像在被油煎。 自打师妹拜入师门,曲无言被迫同步见证了师妹的成长,到后期的时候,他甚至放弃主动写信给师父,询问师父的近况。 他看到师妹两个字就害怕。 如果六皇子在这,他一定会告诉曲无言,他这是得了小师妹PTSD,急需心理治疗。 三年前因为看清了心中对师父的感情,曲无言仓惶之下连夜逃下山。 师父把他捡回去,悉心教导,教他读书习字,教授他门派武功,是如同父亲一般的存在,但是他却对风光霁月的师父产生了那种恶心的,不被世人所允许的想法和感情。 曲无言这几年无时无刻不在唾弃自己,小师妹出现之后这种感情愈加强烈,他每天都在担心,用不了多久,小师妹就会彻底取代自己在师父心中的位置。 他不顾安危的闯入漠北/邪/教,为师妹取来这把名剑,也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回江南,再用这苦肉计换得师父几分怜惜罢了。 肖越是不明白他这好友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但他是知道曲无言对他那位师父有多看重,他是性情中人,若不喜欢一个人,直接杀了便是。 他在此地碰到受伤的曲无言,与他同行几天,发现他虽然豁出半条命,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喜欢那位师妹,反而日日抬头望月,眼里是数不尽的愁绪和隐藏得极深的杀意。 肖越揉着眉头,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儿。 见曲无言神游天外,一副消极的样子,肖越也没了兴致,干脆走出船舱,负手立在船头。 他眼睛微闭,感受这带着寒意的江风,倏然却听见有人挥剑的声音,他睁开双眼,却见一艘乌木大船破风而来。 船头的甲板上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小少年,正背对着他练剑,身姿舒展,剑锋冷然,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好俊的功夫。”肖越忍不住抚掌赞了一句,此时两艘船并驾齐驱,肖越见其衣衫单薄,却无惧江风,便知他已经修习出了内力。 这下更是赞叹不已,他这般年纪时,远远达不到这小少年的水平。 “只是这招式和出招的架势,怎么这么眼熟?”肖越眉头微皱,看见乌篷船舱里露出的一角青色,他弯腰冲着曲无言招手:“曲兄,你快来认认,这是不是你同门。” 曲无言撩开船帘,隔壁那艘船的半个船头已经超过他们,他一眼就认出,船上那小少年练的正是破剑九式第一式里的平湖落雁。 那小少年一个转身,软剑甩出一个弧度,待剑身颤着摆直的时候,恰好对着船上二人,剑尖直指曲无言。 肖越看清她面容后,才惊觉那是个小女郎,一头黑压压的长发散在背后,面如新雪,眉间一点鲜红,小小年纪已经能窥见日后将是怎样的倾城姝色。 她面无表情,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曲无言心头巨震,她居然已经悟出一丝剑意。 她眉间红痣如朱砂一般,曲无言又见她手中拿着自己曾经的佩剑素兮,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撞上自家小师妹了。 曲无容捡起船舱里那柄剑,对肖越说:“肖兄,既碰上了小师妹,我就不在打扰了,后会有期。” 说完足尖一点,飞身上了小师妹所乘的船。 他受伤太重,刚落在甲板上,胸前的青衣就映出血色,曲无言闷哼一声,用手中长剑点在地上,勉力支撑着不至于倒下。 师妹看他一眼,引着他往二楼的房间里去:“跟我来。” 曲无言跟在她身后,见舱房内的装饰素雅,便知这是师妹闺房,看了一眼之后就不再打量。 眼看着他就要站不住了,薛小春不顾曲无言的再三推拒,夺过他手中无名长剑,在他肩膀上一点,他就倒在自己的床上。 她把剑扔到一旁,到旁边的箱笼里翻了半天,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装满了白色瓷瓶。 曲无言看见师妹逐一打开闻了闻,挑了几个拿在手中朝自己走来。 见他还要挣扎,师妹干脆翻身跪坐在床边,不耐烦的按住他,说:“别动。” 她年纪不大,身材也清瘦,力气却不小。 曲无言眼睁睁的看着她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剥开他的外衣,在第二层的时候却犯了难。 她看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蹭成了死结的衣裳系带,眉头打结。 曲无言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刺啦一声,她直接撕开了他的里衣。 “师妹不可!”眼见她就要剥开最后一层,曲无言露着半边肩膀,惊慌失措地劝告:“我自己来就行了。” 师妹却置若罔闻。 她挑开曲无言胸前被鲜血浸湿的白色纱布,囫囵地将血止住,不吝惜的把传说中治疗外伤的圣药一整瓶都倒了上去。 “忍着点。”她表情淡淡,快速的将他的伤口重新包起来。 曲无言看见师妹额角冒出的汗珠,猜测她应该也是紧张的,看着身上粗糙不已的包扎手法,他没出声。 一通忙活之后,宁小春坐在床边,和他大眼瞪小眼。 “师妹怎么能随意将外人带入房间。”许久之后,曲无言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你是师兄,不算外人。” “师妹又怎知我是你师兄。”曲无言眉头微皱:“若是师兄就是想杀你的坏人呢。” 他将仅剩的内力汇聚到指尖,打算趁她不备取她的性命。 薛小春指着他床上那块他挂在身上的玉佩,说:“双鱼衔珠佩,我也有。” 鱼她在师父身上看见过,师父把双鱼衔珠的“珠”给了她,另外一块在素未谋面的师兄身上。 “喜着青衣,面容俊逸,桃花眼。”她掰着指头数曲无言的特点,这都是薛小春在师父提及师兄的只言片语里自己提炼出来的。 曲无言还没在甫一打照面,师妹就也认出了自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就见师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都对上了,不是么。” “就算是坏人,以你现在这副破败的身子,怎么赢我?”她面无表情:“真想害我,杀了喂鱼就是。” 曲无言被她黑黝黝,没有一丝亮光的眸子盯着,突然觉得浑身发凉。 师妹和信里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他以为她是内心阳光的娇娇女,面甜心也甜,所以很会讨人喜欢。 没想到是个亦正亦邪,心狠手辣的小魔女。 那一瞬间,曲无言甚至怀疑师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意图,也想杀了自己,他感受着指尖的那一丝内力,打算在师妹转身时就穿透她的后背心,给她致命一击。 谁知师妹从他身上跨过去,直接盘腿坐在床里面开始打坐。 曲无言这才发现师妹没穿鞋,一双雪白的赤足被风吹得有些发青,他问师妹:“怎么不穿鞋?” 师妹淡声说道:“今日起晚了一炷香,要练剑,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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