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北襄的嫡皇子, 若真死在南昭, 保不齐武帝那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举动。 少顷,他又看了太子一眼。 这是他的儿子,心思城府自然也承了他, 面上光风霁月, 世人赠之美誉, 道其仁厚宽厚, 可骨子里的凉薄尽随了他。 便连他也不知, 朝中到底都是哪些人已投入太子麾下。 许汲立下大功,他还未下封赏,原以为太子会沉不住气,如今看来,太子倒比他还坐得住。 沈邺眼瞳深眯,略过一众大臣看向郑先其。 宴会整一个半时辰,觥筹交错之下,此人却始终低着头,举杯自饮。 他扯唇,笑意不达眼底,“郑卿可是兴致不高?” 郑先其垂首作揖,“并无。” “那为何不愿抬头呢?” 朝臣皆静,再次思量陛下所想。 到底是提拔、器重郑家,亦或是先抬举,再扣杀? 郑先其眉峰动了动,作惶恐状:“臣不敢,昨日归家,太高兴了些,不慎磕到了脸,因此不敢直视君颜。” 到底是不敢直视君颜,还是不敢直视故人颜? 沈邺捏了捏手上的玉戒,淡笑,“无碍。”转而又道,“朕闻郑卿膝下有一独子。” 郑先其依旧恭敬垂首应是。 “可在席下?” “在。” “上前来。” 话音落下,便有一位穿了牙白色绣金长袍的郎君走上前来。 那郎君腰间缀着金边儿,其上挂着一个像是女儿家才有的荷包,五官英挺分明,脸如冠玉,却一副放荡不羁模样。 “臣郑俞淮拜见陛下。” 沈邺问:“年岁几何,在何处当差?” 那郎君黑发没有束起,瞧着是尚未及冠之龄,故而有此一问。 “回陛下,臣岁十九,并无差事。” 沈邺意味深长的笑着:“可有婚配?” “没有。” “既如此,”沈邺长眉拢起,似在思忖,“朕便做主为你赐婚如何?” 郑俞淮勾唇笑了:“不知是哪家女郎?” 此言一出,席宴上的女郎们恨不得将头低至尘埃中,皆低眉敛目,将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这郑郎君年近弱冠却无功名加身也便罢了,至京城不过数日,整日流连于坊市,其风流成性、不务正业的名声市井盛传,纵他生的俊美异常,世家贵女却无一人情愿嫁他。 陛下道:“华清的女儿,穆家女郎。” 华清,乃是穆国公之名,他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庶长子镇守在边关,那陛下口中的穆女郎正是穆晚颐。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 穆女郎倏然站起身,皇后又道“不可”。 席下太子端坐,垂眸不语,烛火勾勒的的侧颜轮廓棱角分明,冷峻矜然。 ...... 宴上陛下的话,掀起了巨涛,穆府不愿嫡女嫁一个一无是处的郎君,穆娘子本人当场跪地求陛下收回成命,连同皇后也在旁求情。 郑郎君风流虽人尽皆知,可如此放到台面上,当真是将郑中领军的脸面撵到地上踩。 陛下本是随口一提,见此竟立时下了圣旨,责其待郑郎君及冠之后便成婚。 一时众臣皆道陛下抬举郑家,祝贺新喜之声不绝。 亥时二刻,陛下醉酒,先行回了太极殿,走时命人好生将使臣送回宫外驿站。 亥时三刻,骤然落雨,臣子携女眷们归家。 江遇宛以“思念姨母”为由,留在了宫中。 夜风寒凉,雨势有渐大之意,各宫自派了轿撵来接。 碧霄宫的人不知郡主也在,只派了一顶轿子,一等女侍代亦又连忙回去传信。 淑妃本要与她在此一起等着,奈何江遇宛看出淑妃着实心神不佳,再联想到那宴中的郑中领军,心下明了几分,好说歹说先将淑妃劝了回去。 待送走淑妃,江遇宛被人安置在偏殿中,她立在红木支摘窗旁,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却意外看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满园盛开的合欢花飘零,那人踏过碎花,立在一顶轿子前,少顷躬身跪在了地上。 江遇宛覆在兜风上的手,猛然收紧。 隔着重重雨幕,她看见有人从他背上踩过,上了轿子。 陛下防他防得紧,使臣连同北襄来的人被安排住在驿站,现下皆已经被送出宫,倒又给了欺辱他的人机会。 那个人会是谁? 二皇子沈清远吗? 贤妃已死,岭南魏氏势弱,陛下先前因贤妃之事斥他忤逆,罚了紧闭,他怎么还是如此猖狂? 此时距散宴已经过了一刻钟,他公然与质子同留在此,即便是为适才辱他之举,也不必留到现在,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岂非更好? 除非,他同路无殊说了什么。 可使臣言之质子不过武帝弃子,路无殊已行至绝境,还有什么可利用的?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眼见轿撵越行越远,路无殊已抚平衣衫褶皱立于原地,只好道:“白术,取把伞给质子。” 白术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从偏殿宫人处要来两把油纸伞,手撑着一把,拎着一把欲要送去。 “且慢。”江遇宛喊住了她,“让此处的宫人送去,就说是太后走时吩咐的,你去给,他未必会收下。” 眼见那宫人走到他面前,说了些什么,待路无殊接过伞,江遇宛伸出手欲合上窗子。 恰是此时,那双如幽潭般的眼睛乍然侧眸,冰冷的目光驻足在她脸上,不过也只有一息,他很快撑起伞往外走了。 江遇宛叹息,他果真敏锐得紧。 ...... 翌日。 雨过天晴,御花园中的荷花开的恰好。 不远处水涧流声潺潺,假山之上,有个冒尖角的小亭子,隐在高大楸树之后,江遇宛便坐于亭内,眼前石台上摆放着月团,她捏起一个荷花状的,咬了一口。 她一大早就来到这里,想着能不能偶遇路无殊,毕竟此处隐秘,又是书中路无殊常待的地方,可一个时辰过去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朝阳郡主!” 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江遇宛侧头,就见一道火红的身影,正爬过石阶,往这边走来。 江遇宛眉眼弯了弯,笑着起身,“福清公主。” 沈燕珺走的颇快,带来一阵风,她生得很是灵动,双目湛湛有神,一把将她按回了坐凳上,自己又坐到了对面。 江遇宛嘴角一抽,问她:“公主怎么来了这里?” 她反问:“这茶本公主可以喝吗?” “喝,公主想喝多少喝多少。” 沈燕珺自顾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方道:“这话倒该本公主问你吧,我前些日子来了皇宫,白日里得了闲便会坐在这儿。” “原是如此。”江遇宛话锋一转,“不过这个地方倒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呢。” “正是。”沈燕珺看着那些精致的月团,又眼巴巴问她,“这些可以吃吗?” 江遇宛失笑:“自然。” 她立刻拿起一个塞进嘴里,脸颊鼓鼓囊囊的。 江遇宛又想笑,触及小姑娘威胁的目光,移开视线,未料瞧见一个不紧不慢的身影。 “喂,你近些时日都会住在宫里吗?”沈燕珺见她不语,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一个黑衣少年,了然的问,“你在看质子吗?” 江遇宛含糊的唔了声,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人往西北方向走去。 “我前几日刚和他打过交道。”沈燕珺叹了口老长的气,双手托着脸颊,“他还因我被打了二十大板。” 江遇宛猛然回头,古怪的看着她,“当真?” “此事是误会。”她忙解释,“就是那日我发现了这处好地方,但是这儿已经坐了个男子,我虽不知他是何人,见他生的俊俏,便与他说了几句话,他行礼之后却要离开,我勒令他留下,可他留下了也不理我,我一时生气,怒气冲冲的回了青梧阁,却不知暗处跟着我的人看我脸色,禀了陛下,陛下便罚了他。” “告状的人本就是陛下派来保护我的,那二十板子我也是事后才知的,他不会怪我吧?” 难怪路无殊不再来这个亭子。 江遇宛眉心跳了跳,深呼一口气:“应该。” 应该......会。 “质子生的那样好看,肯定不会怪我,我可派人送了伤药给他。” 你送了是一回事,他接不接受、用不用又是另一回事。 她也送过伤药,可却未见路无殊对她有半分谢意。 江遇宛无语,又听见沈燕珺说:“我想将他带回禹州,做我的驸马!” “......” 江遇宛:“勇士。”
第38章 缠绵草 ◎“长夜寂寞,本殿下来陪你如何?”◎ 江遇宛回到碧霄宫时, 已是午时一刻,宫人们正忙着布膳,除此以外, 整个宫殿皆静悄悄的,她觉得有些奇怪,淑妃御下和善, 从不打骂底下的人, 宫人们虽谨慎,却断不会像这般屏息敛气、大气也不敢出。 她想起了方才殿外瞧见的陛下銮驾, 脸色一变。 是淑妃大怒, 亦或陛下大怒? 她暗道不好,加快了步伐。 果然, 再往里面走, 瞧见了陛下身边的大太监, 还有寄灵姑姑, 一干人等皆侯在殿外。 见到江遇宛走近, 寄灵快步迎上前揽了她往柱子后走去。 江遇宛问:“寄灵姑姑,里面是怎么了?” 寄灵想起皇帝适才的冷厉脸色,终是叹了口气:“郡主不必担心, 先回偏殿罢。” “姨母不会出什么事吧?”她看寄灵脸色, 颇觉不对劲。 “娘娘受宠多年,自不会有什么事。”寄灵知晓这姑娘性子中的倔强,才拿话压她, “倒是郡主, 一整个晌午不知去了哪里, 现下娘娘还不知, 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问上一问的。” 江遇宛一听这话, 蔫儿了下来。 “待会儿奴婢命人送些膳食去偏殿,郡主吃了便在偏殿歇一歇。” 寄灵说罢便转过身,同身后的小婢女吩咐了几句,又守在了正殿之外。 江遇宛只好回了偏殿,不过她眼瞧着陛下的阵仗,坐也坐不安生,只觉得心神不宁。 恰逢此时,有两个婢女提了食盒进来了,江遇宛没瞧仔细便收回了视线。 “委屈郡主了,今日膳房的人皆在备陛下和娘娘的膳食,不宜大张旗鼓,郡主见谅。” 江遇宛应了声“无碍”,仍呆呆的看着窗外。 那婢女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觑她的脸色,小心道:“郡主可是在心忧娘娘?” 旁的小宫女自是半句舌根也不敢乱嚼,这人倒是大胆。 听见这话,江遇宛心头升起警惕,这才扭过脸来看她。 见那婢女生了张长脸,眼睛亮亮的,十分有神,眉毛却太粗,显得很是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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