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您今天可得多吃点了。吃完了我要去王景的都督府一趟。” 舒瑾城淡淡道。 世人皆惧西南王 世人皆惧西南王 “去都督府?舒小姐,你,你莫不是昏脑壳了吧?” 老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普通老百姓到了王景的都督府前恨不得绕着走,这位留洋回来的小姐倒好,竟然要自己跑去送死? “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王景都督他眼睛大的像铜铃,身材高的像巨人,他有三条胳膊,他,他还吃人哟。” 老王张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凑近舒瑾城神神秘秘地说道。 “……” 老王,你清醒一点。 舒瑾城忍不住笑了:“他们还说我早死了呢,他们说的话做得准吗?别说王景不是妖怪,也不吃人,就是他真吃人,这一趟我也必须要去。” 舒瑾城来这几天,老王就没怎么看她笑过。这时候她一展颜,倒像是春雪消融,坚冰乍破一般,整个人都生动而柔软了起来。这样的美,仿佛春水涨满了眼眶,将其他的美好景致都从视线里排除了出去。 世间万物,她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老王不禁看得呆了。 他已经快七十了,自然没有别的想法,又不太有文化,只是觉得“美”这个字,放在眼前这女娃儿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舒小姐,你还是要多笑,你们年轻女娃儿,还是笑起来最巴适,最好看。” 老王说完这句,就呆呆地拎着菜去厨房了,都忘记要继续阻止舒瑾城去“送死”了。 —————— 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坐着一个脊背格外挺直的身影。 他左手拿着一张黑白毕业照片,右手把玩着一把羟刀。 照片上有许多高鼻深目的外国青年,他却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右下角。一个戴着博士帽的年轻华夏女子对着镜头微笑,面目清隽而模糊。 午后的阳光从安着彩色玻璃的木窗照进这座灰墙青瓦、中西合璧的大宅,将都督府主人深邃的轮廓衬托的更为棱角分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传说中心狠手黑,罔顾人伦的大魔头,竟然是一个如此英俊的男人。 陈副官就是在这时走入了院落。 如果说,外界的流言为王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在他身边的陈副官才更明白,这个不过28岁的男人,有怎样鬼神莫测的心思,和雷霆万钧的手段。 他恩威并施,在谈笑间将西南最大的秘密社团袍哥会纳入手下。 他打通商路,让川滇之间的走廊再无土匪骚扰,让西南百姓这几年生活的悠闲富庶。 他威压北平军,支持金陵新政府,让中央将西川省长、西川都督的名号拱手奉上。 再想想王景当年是如何血洗了都督府,陈副官咽了咽口水,庆幸自己的站队是正确的,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司令。” 陈副官脚后跟一磕,挺直腰杆,行了一个军礼。 “什么事?” 王景皱眉。这是王景的私人书房,没有重要的事,即使是副官也不能来打扰。 “司令,舒小姐来了。” 陈副官话音刚落,王景如鹰隼般的目光就压在了陈副官的肩上。 “她托我将名帖和一封信递交给您,我记得您的吩咐,让她在会客厅先等着了。” “把名帖和信给我。” 陈副官惊讶地发现,一向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西南王,眼神里竟陡然有了热切和灼人的光。 他起身朝陈副官走来,带着从军者不容忽视的气势,几乎能让人忽略他微瘸的右腿。 一身军装越发显出西南王的阔背、窄腰、和长腿,也许真是血统混杂的原因,王景的身材比西南地区的寻常男子足足高出一个头。在王景制造的阴影里,矮了一个头的陈副官将名帖和信恭敬地递给了自己的司令。 王景端详着那张洁白的小卡片,“舒瑾城” 三个字就刻在上面。隔着两辈子的时光,竟然还能有那样光明的模样。 “我叫做舒瑾城。怀瑜握瑾的瑾,攻城略地的城。” 前世,白软可爱的小姑娘在西山漫天的红叶里对他笑着说。 12岁那年,他刚被所谓的父亲接回来,浑身散发着“蛮夷”的膻气,被所有人嘲笑贬低,被自己的“弟弟”肆意羞辱。 “杂种”、“肮脏”、“恶心”、“下贱”,是他最早学会的汉语。 可是,小小的舒瑾城却驱散了辱骂他的下人,和他并肩坐在地上聊天,又牵着他看遍了西山的景色。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父亲狠狠鞭打责骂时,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没有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想着怎样将他千刀万剐。22岁前他忙着夺权,自顾不暇,自然没有资本去找她;等大局已定,舒瑾城又早已出国留学,后来嫁做人妇。 他顶着残暴的“西南王”名声,自觉没资格破坏她繁华幸福的人生,在金陵时也只是远远看她一眼。 后来日寇入侵,她远走海外,这一错过就是一生,再见面竟然是在伦敦墓园了。 她的墓地上站着低眉敛目的圣洁雕像,墓碑上用汉语刻着“这里长眠着一位天使”。风萧萧兮,黄色的银杏叶从枝头飘落,漫天的阴雨为他作悲声。 多年烽烟中的寻访,只落得替她敛骨的下场,即使以汉奸罪捉拿张泽园,又亲自枪毙了他,也不能泄他心头恨之万一。 戎马一生,却错过了最应该保护的人。 羟刀出鞘,王景盯着闪着寒光的利刃若有所思。 “司令,您有什么指示?” 陈副官见王景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问。 “告诉她,我同意她的请求,会派二十名陆军学校的精兵护卫她进入炉多城,不过我的精兵另有任务,剩下的路途她要自己走。” 王景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些什么,然后径直走到书房后的另一个小房间,将一块黄铜打制的虎头牌递给自己的副官。 “将我的回信和虎头牌给她。” 在陈副官惊讶的目光中,司令如是说道。 陈副官瘦小而板正的身体更挺直了,他行了一个礼才双手接过虎头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这么贵重的兵符,司令不亲手交给舒小姐吗?” “陈副官,虎头牌越不过我。” 王景知道陈副官在担心什么,淡然道,唇角甚至还微微勾起。 陈副官立刻就闭嘴低头了。虎头牌是军符,可任何拿着兵符的人,都无法动摇王景在军中的命令和声望。他的担忧对司令来说多余了。 “我记得昭玉土司又不老实了?看来这次,他能亲自会一会我了。” 王景右手抚摸着佩戴的柯尔特M1903式手枪漆黑的枪身,露出了个令陈副官熟悉而又胆寒的表情。 ——— 舒瑾城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茶。嫩绿的雀舌在杯中沉沉浮浮,茶汤清亮浅淡,入口清香,回味悠长,正是最上等的凤鸣毛峰。 她又捻了一颗葡萄,咬破紫色的皮肉,慢条斯理地享受着果汁自果肉中炸开,在口腔中极速扩散的感觉。 这已经是她喝的第三杯茶,吃得第二串葡萄了。 事实上,她已经在这空旷的会客厅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王景的这座官邸倒修得极好,既保留了传统建筑的外貌,又有西式建筑的实用性。比如这会客厅就高大宽敞,采光良好,极厚的石墙吸收了夏日暑气,右边又有个极大的西式壁炉,实在是个冬暖夏凉的所在。 在如火炉般的蜀都,坐在这样豪华的檀木椅上,喝着上等的好茶,吃着冰镇的水果,舒瑾城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姑娘,还要加茶吗?” 一个小丫环见舒瑾城一杯茶又见了底,拎着壶上前问道。 她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位年轻姑娘,在王景司令的都督府竟然可以如此自如的吃吃喝喝,大方自然。要知道一般等在这里的官老爷们,如果不是如坐针毡,那起码也是严肃紧张的。 “不必了,谢谢你。” 舒瑾城朝小丫头礼貌的笑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她还没昏头,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算算时间,不管是答应见她,还是把她扫地出门,都该有个结果了。 果然,皮鞋声响起,陈副官出现在会客厅里,并且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陈副官,您回来了。王景都督怎么说?” 舒瑾城从檀木椅子上站起来,对陈副官摆出了最官方和礼貌的笑容。 “都督让我把这封回信还有这张兵符给舒小姐。” 陈副官眼角的褶子开了花,笑着对舒瑾城道,“到时候会有二十名士兵护送舒小姐进炉多城,在此之前,我们保证舒小姐的安全。” 舒瑾城将那写着“西南王”三个大字的虎头牌掂了掂。牌子很沉,虎头的眼睛和鼻子也有些磨损了,看上去颇有历史感,看来是经历了风霜的老物件。 将虎头牌捏在手心里,她这才打开王景的信。 深黑色的墨水透过了纸背,寥寥几行,笔迹端得是龙飞凤舞,刚若铁画,看得出这位被人贬低为混血蛮子的司令,其实有很深的书法功底。 信的内容简洁明了,虎头牌是命令士兵的,若在木喀有任何危险,凭此牌便可调动当地的驻军汉兵。二十名精兵只负责护送舒瑾城进入炉多城,此后一切行动,皆由舒瑾城自己负责。 这正是她想要的,舒瑾城心里惊喜,对王景的印象又好了三分。和陈副官客气了几句,约定好入木喀的时间,舒瑾城这才离开了都督府。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虽然已经得到了西南王的允诺,但谁也没想到王景竟会这样客气。 出发那天,一辆雪佛兰汽车早早等在了边疆研究会门口,陈副官亲自到边疆研究会的院落里请舒瑾城,还喝了一碗老王战战兢兢砌的茶。 他要将舒瑾城亲自护送到雅安。 “都督说了,只要对舒小姐调查有好处的事情,我们省政府一定全力支持。” 陈副官将白手套放在膝盖上,回身对后座的舒瑾城说。 “都督对西川的这番拳拳之情,实在让瑾城敬佩。” 舒瑾城道。 陈副官眼前闪过司令的目光和叮嘱,不禁在心里暗道:格老子的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过看舒小姐这等容貌,也难怪司令会那么上心。只是没想到司令的眼光不是那些妖妖娆娆的摩登女郎,也不是深宅大院的闺秀,反而是这种高岭白雪。 但舒小姐敢于独闯都督府,到蛮荒的木喀做研究,光这份勇气就不是普通女子能比的。格老子的不愧是司令,眼光就是毒。 随着车行,山逐渐稠密起来,天气也渐阴沉。等临近雅安的时候,车窗已经被小雨点模糊了。 舒瑾城索性摇下窗户,见云雾中苍翠满眼,群山环绕着一座细雨霏霏的城,竟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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