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公羊彦也是一表人才的人物,怎在岭南过了十几年变成这样了? 说邋遢也不是邋遢,毕竟还是名门后人, 虽是落魄了的, 极为不受重用的名门, 自家祖上阔过, 却一直在走下坡路, 直到公羊彦这代家境寒酸, 接受村邻救济度日,后又被他阿弟搞去了岭南那,一呆就是十几年。 廉博文也是佩服他,就岭南那个破地方他也能呆住,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公孙彦。 岁月如刀,以往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现在变成了一个满脸胡茬的大叔,他自若有余的望着金陵,身上穿着如同平民一样的粗布短衫,下面就是岭南特产的竹布裤子,脚上一双草鞋,手上还拿着一把芭蕉扇正在扇着。 形象极为不斯文,不成体统。 廉大郎想了一路,委婉道:“我们马上就要见萧小娘子了,公羊兄这副打扮在贵女面前,是不是有些不妥呢?” 若不是公羊彦和他廉家有些关系,廉大郎也懒得管,这不是他送来了岭南那边的消息吗?仔细一算,罗金虎那些商队去岭南就快一年了。 时间过得是真快啊,廉大郎感概,同时觉得萧小娘子见到岭南的人和物,心情会高兴些,这也是他亲自从广陵送公羊彦来到金陵的原因。 王妃失踪后,萧小娘子就从未开颜过。 “哈哈,在光夷久了,入乡随俗,这副打扮改不过来了,穿了长袍靴子反而难受。”公羊彦大咧咧道:“不过,我听罗金虎还有李繁,那些农事大家们都讲过,王妃和萧小娘子两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物,我这装扮都是岭南那边的普通装束,说不定还让能萧小娘子看个新鲜。” “打住,打住,不要在萧小娘子面前经常提及王妃,嘴巴守紧点。”廉大郎告诫道。 “知道了。”公羊彦拿着芭蕉扇一直扇着,中原的天也很热啊,他一路行来,发现农田庄稼都蔫蔫的。 “快点走吧,要不冰要化了。”廉大郎加快速度,三辆马车在他们身后滚滚驰行。 递上拜贴后,公羊彦发现门前停了好多马车,其中随从不乏军中健卒者,更还有官员等在门外。 廉大郎没过多久便带着公羊彦进入了宅内,他让公羊彦在前厅等着,等他回来一起见萧小娘子,自己则跑到马车那边捧着一物跑去了落绮阁。 公羊彦等他走了后,就在前堂东望望,西瞧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回到中原,颇有物似人非之感。 “敢问郎君是谁?”公羊彦笑眯眯的对着出现在马车旁的一个异族男人问道,其人身后还有一个美丽的侍女,来人身量高武,穿着显赫又显眼的朱红长袍,金色长发,深蓝眼眸,腰挎狭刀,异族年轻男子的神色却极为稳重生冷,硬生生压住了那些跳脱之色。 “拓跋木。”拓跋木望着马车内的荔枝:“早春也有荔枝?” 现在是四月份,他记得一般荔枝应是在酷夏六七月,或是八月份才有,岭南路途遥远,纵使走水路也要花上不少时间,那这些荔枝只能是三月就摘送过来了。 “当然有了。”公羊彦上前一步,介绍起来:“这种荔枝叫三月红,是光夷那边特有的早春荔,产量不高,果味与其他荔枝不同,酸中带甜,风味独特,吃起来开胃清津。” “呀,来的好巧,刚好小娘子最近不想吃饭。”夏荷漂亮的脸立刻往马车里钻了钻,等看见那些十分新鲜的荔枝时,笑道:“等会就洗一些给小娘子吃。” “将军那边应该也有吧。”夏荷道。 “有的,廉大人刚送去。”公羊彦道。 拓跋木想起这人是岭南来的,便道:“一会你和我们走,萧小娘子想见你。” 公羊彦应下来,跟在这个异族青年身后走着,一边欣赏景色,刚才那个漂亮的小侍女摘了满满一盘早春荔走了,瞧着她跳脱的步伐,和生动的言语,公羊彦猜测这女婢要不是极能讨主子欢心,是个机灵伶俐的,要不她伺候的主人对她十分宽泛。 不过,公羊彦觉得是第二种的可能性较大,哪有先问小娘子再问大将军的,这小女婢有点缺心眼。 约摸一柱香的时间后,公羊彦终于到了周节度使爱女所居住的泊梦小筑。 这里靠近水源,凉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酷热,水车在小筑外不停转动,哗啦啦响。 珠帘卷,拓跋木先是唤了一声晴雪。 公羊彦微微诧异,看来这异族青年和节度使大人的爱女很交好啊。 “阿木把人请进来吧。”帘里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不过许是精神不好,声音不大。 拓跋木把人带进去,就看见萧小娘子坐在小筑的美人靠上,伏着栏杆,头枕在手臂处。 “公羊先生请坐。”萧晴雪坐好,指了指前面的座位,拓跋木站到萧小娘子身边。 公羊彦坐下来,看了一眼萧小娘子,长的十分明媚娇丽。 夏荷端来一盘冰镇荔枝放在美人靠的长椅处,就搁在小娘子手边不远的地方,她还在荔枝周围用了花瓣点缀,她笑道:“小娘子,这荔枝是从岭南运过来的早春荔,您尝看看。” 萧晴雪看了一眼荔枝,想到这是罗金虎差人送过来的,暗自伤情低落。 阿娘如今也不知在何方,她没有心情吃这荔枝了,她看向公羊彦:“罗金虎在岭南怎么样了?” 公羊彦答道:“罗郎君一到岭南地界就已取得了通行符碟,还与沿海的外族人做起了商贸买卖,期间与当地的土司起过两三场纷争,但在岭南经略使黄大人的调解下,已经与当地土司和好了。” “现在算是相安无事。”公羊彦在岭南经略使黄有真身边多年,这其中的转圜自然也有他的一分功劳。 但他并未对小娘子明言,很谦逊道:“罗郎君为人爽利大方,随行的李繁李大夫更是赠送了一道预防天花的牛痘接种方子,后得知方子是王妃写的,黄经略使对王妃非常感激,便派我出使江淮,送荔枝给王爷和王妃,以表谢意。” 岭南偏僻,信息堵塞,当然这里说的闭塞是指医术文化的闭塞,比如,岭南的人就不知道帝都在流行什么,而不是完全不关注外界了,至少黄有真挺关注中原政权的变化。 不过能得到这样一个方子还是让黄有真经略使挺高兴的,毕竟岭南的人也是人,天花对他们来说也是很可怖的。 获悉幽州连战大捷,黄有真经略使便派他送荔枝来了,提前搞好关系,可惜,王妃失踪了… 萧晴雪听到牛痘两字愣了下,想起这是阿娘刚来时候没多久做的事,她低声奥了一声:“还有吗?” “李大夫带着那些农学大家在找的占城稻暂还没有头绪,不过他们仍在继续努力寻找中。”公羊彦道,说完以后,公羊彦见这位贵女神情低落,又讲了一些岭南的风土人情,比如岭南的芭蕉比江淮地区的要大很多。 下雨时,摘一叶可遮二三人,又道岭南的甘蔗十分清甜好吃,他的马车里还有一些甘蔗红糖,想送给她。 罗郎君另还送了许多香料,犀角,金银宝物。 萧晴雪听完了,道:“多谢公羊先生带队送了这么多东西,我很喜欢,岭南到金陵一路车船劳顿,公羊先生先住下来,阿爹现在在忙,等晚上的时候,公羊先生就能见到阿爹了。” “多谢小娘子。”公羊彦道,离去的时候,遇到一个着装古怪的苗疆女子,进入了萧小娘子的泊梦小筑。 泊梦小筑内。 “鱼心!”萧晴雪不可置信的看着许久没出现的鱼心,飞快跑到她身边,粉裙飞扬,她瞪大眼睛,紧紧抓着她的手,期待的急急道:“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有阿娘的消息了,是不是?” “刚才节度使那边出来,我就跑到你这了。”郑鱼心风尘仆仆,连茶也未喝一口,大盗孟君还被留在节度使的书房,她就跑到了萧小娘子这边,郑鱼心弯了弯眼睛,一笑就露出了小银牙,模样古灵精怪,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我们已经找到王妃的下落了。” 萧晴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随后就是巨大的惊喜,她一扫先前的郁气低落,脸上神采奕奕,又哭又笑,感觉心都要飞出去了,高兴的一蹦三尺高:“真的?!在哪呢,在哪呢,我去找她。” 她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团团转圈:“阿木,你陪着我去。” 她提着裙摆就要往外冲,忽然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抱着那碟冰镇荔枝:“远不远啊,最近天气很热,这荔枝是刚送来的,我给阿娘吃,阿娘在哪呢?”她殷殷切切,满怀期盼的问道。 郑鱼心低下头,不太敢看萧小娘子的眼睛,只能说道:“王妃现在在洛阳,魏国公的手里。” 萧晴雪脑子空白了几秒,她再不知事也知道魏国公和阿爹是死对头,洛阳?这么远,阿娘在敌人手中? 拓跋木及时的扶住萧小娘子坐下,将那碟荔枝拿在手中。 萧晴雪怔在原地:“阿娘在洛阳?” 郑鱼心一五一十的说来起来,她在主公面前已经说了一遍,现在又说了一遍,说得十分仔细。 萧晴雪听完以后,感觉脸颊冰冰凉凉的。 鱼心在说什么东西啊?什么眼睛看不见了,什么身受重伤记忆不全,被人欺凌只能逃往破庙,什么瞎眼卖花为生,被敌人抓到囚禁,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和她阿娘有什么关系?!郑鱼心说的这些话,这些话… 萧晴雪胸脯剧烈起伏,恨意充斥着她饱含泪水的眼睛里,她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摔落在地,两眼通红:“住口,你在说什么东西?!” 郑鱼心其实早就说完了,只是萧小娘子不愿意相信而已,她默默退出房门,听见了屋内瓷器摔碎的声音。 萧晴雪发泄一通后,望着底下的地毯,默默抽泣起来,拓跋木让夏荷先出去,他蹲在她身前,只能看见萧小娘子以手遮面,小声哽咽。 拓跋木的手紧了紧:“别哭,知道了王妃的下落也算一件好事,我们一定会救她回来的。”听着自己干巴巴的安慰话语,拓跋木再次懊恼自己的口拙:“王妃也喜欢吃荔枝,等她回来,你可以和她一起吃荔枝。” 萧晴雪放下手,狠狠拍掉荔枝盘子,失控大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里。”她望着那些滚落在地的荔枝,只觉得她们一开始到这里就是一个错误,她们不应该来这的。 这个地方只让她感受到了无尽的痛苦。 “我根本就不稀罕荔枝,阿娘也不稀罕,你懂不懂?!”萧晴雪拔掉自己头上的珠钗簪子,扔在地上,披头散发,眼睛里都是泪:“还有这些,我一点也不想要,我只想和阿娘回家,阿木,你知不知道?” 拓跋木望着萧小娘子哀恸欲绝的眼神,一点一点的低下头,俯身将滚落在地的荔枝捡起来放回了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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