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俯身,用手缓缓拢上老熊的眼。 她回来了,他也该瞑目。 “尊主。” 裴临生怕江岚影伤心,“ ‘靴底油’业已斩杀,尊主可要亲自确认?” “不必。” 江岚影直起身,由指尖打出一团业火,抛给裴临,“烧了罢。” 裴临用箭尖接住业火:“是。” 裹挟业火的细箭扎入泥土,铺满衰草的金瓯湖畔便烈焰滔天地烧了起来。 江岚影望着那奔向天幕的青烟:“裴临,本座这一走,人间转过了多少光阴?” “将近十年。” 裴临侧身向江岚影,“这些时日里,那摇光可有为难尊主?自尊主走后,裴临曾向尊主递过千百封信,俱是音信渺无,裴临一度冲动着,要上天界劫人——” 江岚影转过眼,看着裴临焦急到发抖的唇。 她知道,金犀城的去信,应当是被摇光截下了。 可老熊的这一封怎么偏偏…… 她如今没有心思深究,只好将此问暂时搁置:“他没有为难本座,倒是本座没能杀他祭城,心里总有遗憾。” 她沉了语气:“摇光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 她看着裴临的脸,识海中又浮现出他被生刮的画面。 滑到嘴边的话忽然没有力气去说。 “到时候裴临愿为尊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裴临接住她的话。 “你不准死。” 江岚影冲口而出,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态,堪堪转开眼,“本座会手刃摇光。” 她会手刃摇光,以保护金犀城,保护裴临。 这时,火势渐熄,金瓯湖再次清晰地出现在江岚影眼前。 “ ‘靴底油’的大阵还在城中?” 她稍稍扬起下颌,“本座要亲去拜会。” “这等小事何须尊主出手。” 裴临向她颔首,“属下幸不辱命,在击杀‘靴底油’之前,就已将全部阵眼逐个祓除。” 这么多年来,江岚影只有在面对裴临时,心情才能好一些。 裴临见她眉眼松动,心里也欢喜:“如今只剩收尾的事。尊主,‘靴底油’等人主要破坏了西山界碑,按照他的大阵,他原本计划以西、南、东的顺序逐一击破。只是——” 他凑近一些。 “——‘靴底油’并不知此阵的解法,不是击碎界碑,而是补全北方界碑,再向阵眼中投入足够的祭品。” 江岚影望着环绕金犀城的三座大山,轻轻缓缓地“嗯”了一声:“不过界碑破损,也会导致‘萧’中怨气外溢,不可掉以轻心。” 她瞧着裴临:“还有力气么?” 裴临站正身子:“全凭尊主吩咐。” “同本座走趟西山。” “是。” . 西山山形瘦高、直插入云,山势陡峭如同刀削,是三座山峰之中最为险峻的一座。 滚滚黑烟淹没了西山山脚,一直要爬到山腰,才能像从汪洋大海中上岸一般,自黑烟中挣出身来。 江岚影站在一株冷松下,俯瞰无边潮水似的黑烟:“本座未在‘萧’上建城时,‘萧’便是这么个样子。” 是十里方圆的巨坑,是窥不见底的深渊,里边盛满了世人避之不及的悲、苦、憎、怨。 “没曾想,短短六百年,本座就又见到了它的原貌。” 江岚影一己之力的营建并不结实,倘若“萧”的封印进一步松动、溢散出的怨气越来越多,金犀城之所在极有可能塌陷,数百年基业与城中所有的活物,都要为“萧”献祭。 满城魔头死有余辜,糟糕的是,一旦“萧”失去镇守,积压六百年的怨气就会顺太阴山直泄而下、灌入人间。 那将是比五百年前尖角怪作乱更为可怕的灾难。 “尊主打算如何?” 裴临也扫量了一圈形势,扫量得皱眉。 “倒也简单。” 江岚影神色淡淡,“如遇洪水决堤,先解决水,再补好堤。” 裴临望着满城黑烟:…… 什么妖怪。 对着此情此景说“倒也简单”。 说话间,江岚影召出红缨鬼头刀,只听“刷”地一声,业火就自刀柄一路烧至刀尖。 她将赤红的长刀举至与胸口平齐,手腕用力一甩,长刀便如风火轮一般飞掠而出,所经之处即是一条笔直的火道,火道周遭的烟丝被照得纤毫毕现。 接着,业火顺烟丝蔓延开去。自半山俯瞰,墨色被炽烈的红一点一点蚕食吞噬,最终连天际都瞧不见一丝异色,上下皆是张扬滚烫的火光。 不多时,火光里斩出一抹银线,红缨鬼头刀原路凯旋。 铛。 江岚影将长刀接入手中,刀尖划破周遭空气,激起阵阵朗润的松风。 松风里,裴临有些出神。 江岚影背手执刀,看向裴临:“你——” 这时,她自裴临眼中的熊熊火海里,瞧见浴火而来的一道白色鬼影。 铮。 她的刀比她的识海还快。 等江岚影转过眼时,那道鬼影已然被她的刀尖划中。 鬼影“吱”地叫了一声,拼命从刀尖上脱下身来,迅速没入山林不见。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仰息之间。 裴临有些懵:“这东西……是从那里边蹿出来的?” 他抬手,指向怨煞、业火交织的海。 江岚影顺着他的手回看过去,不置可否。 “这东西就是从那里边蹿出来的。” 裴临收回手。 方才是他面向山下,他亲眼看见的。 只是,这怨煞之中,哪里来的活物? 江岚影瞥了眼火海,就又转过身来,向着鬼影消失的地方:“追。” . 鬼影受了重伤,一路留下些潮湿、腥臭的黏液,并不难追。 江岚影大步赶了一阵,就在一棵高大的杉树后,发现了那抹白色鬼影。 鬼影同时发现了她。 它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要往更深处去,然而还没挪出半寸,后方就掼来一股伟力,一举将它压制在地。 萧萧叶声里,江岚影一只脚踩着鬼影,手下用刀尖挑着它的下巴,拨过它的正脸。 那张脸浮肿、死白,好像在水里泡了八百年。 “尊主——” 裴临追到近前,手中长弓已然张如满月。 “没事。” 江岚影抬起两根手指,止住了他的箭,“是只倾坟。” 她说着,刀尖一沉,就将那只倾坟劈成了两半。 倾坟抽搐一下,便不再动了,一只金色的东西从它肚里掉出来。 江岚影扫去一眼,忽然蹲了身。 她看到那个金色物件是盏细长的手持灯,灯身是含苞待放的莲花形状。 净魂灯。 假的净魂灯。 净魂灯或许不止有摇光手中的那一盏,但如此仿造的净魂灯,天上地下只有那么一个—— 天璇伪造的那个。 江岚影握上伪净魂灯的手柄,仰头望向天幕。 那盏被月老丢弃在“禧”中的灯,怎么会出现在金犀城? “尊主……” 裴临见江岚影始终不说话,又低声唤了她一回。 然而江岚影只顾看那盏破灯。 裴临不知那灯有什么门道,正要走到近前去看,就听江岚影冷不丁的一句:“本座知道了。” 裴临虚落的靴跟定在半空。 而后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他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小心观察着江岚影。 江岚影垂着眼,将金灯拿高一些。 眼下这事,只能有一种解释—— “萧”与“禧”是贯通的。 这倾坟是在“禧”中吞吃了伪净魂灯,而后顺流直下,一路游进了“萧”。 她从前在典籍中读到“萧”与“禧”互联共通,还以为仅仅是指二者阴阳调和、两相平衡,没想到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贯通”。 这就像是两个贯通的湖泊,即使明面上没有水道相连,在那看不见的地下,也一定存有暗河。 倾坟和伪净魂灯,就是“暗河”存在的最好的证明。 江岚影起身,穿林打叶,将手中的金灯交给裴临:“收好。” “是。” 裴临接过金灯,一双眼始终瞧着江岚影。 江岚影望向林外:“怨煞焚烧得差不多了,随本座去补一补山上的缺口。” “遵命。” 裴临向她折腰。 . “西山被捣出的缺口,大抵是在囚牛洞、戮仙台以及无定崖。” 江岚影在狭窄的山路上走着,听着裴临在她身后禀报。 “实不相瞒,在尊主离开金犀城的那段时日里,这三处要塞就曾被人破坏。当时事情发生得突然,解决得也突然。等到属下听闻讯息、率人赶到西山时,就发现三处要塞已经不知被谁人修补好了——” 听到这里,江岚影脚下一顿,回眸看来。 裴临不遮不掩地回看过去。 “这般奇诡?” 江岚影挑眉。 “属实奇诡。” 裴临应了一声,“要塞虽已被修补,但这三处地方还是成了西山最薄弱之处。是以‘靴底油’的大阵一经运行,就最先击穿了它们。” 二人说着,就行到了囚牛洞前。 这是个深嵌入山体的洞穴,原本是纵处更深,虽然有无数条盘根错节、复杂幽密的溶道,但条条皆是死路;如今在大阵的撕扯下,却竟一直通到了山的另一边,江岚影在入口站着,就依稀能望见出口透进来的微光。 如虫蛀枯树,被打穿漏风的山体,自然也不能充当好的界碑。 裴临挽弓搭箭瞄了一圈,正打算设下结界封住那洞口,臂弯处就被江岚影轻轻一按。 那块软肉不禁按,裴临敏感到腰背一紧,耳尖登时就红了。 “尊主有何吩咐?” 他放下弓箭,垂了眼,目光只敢落在江岚影的靴尖。 江岚影没注意他的反应:“先不要动。” 她说着,就迈步向洞中走去。 山体已被打穿,能走的路其实很少。江岚影没一阵就来到了另一端,抬手抚在并不规则的山岩上。 这里的山岩豁口很新,依稀有些割手的碎渣,确实是最近才被捣坏成如此;不过在这些看似新鲜的断裂处,也当真如裴临所言,有旁人旧法的痕迹。 看来第一次的破坏被弥补得相当及时,几乎是破坏一发生,就有人出手遏止了灾难。 谁会这样关照金犀城? 江岚影捻了捻指尖的碎屑,并指结了一个印。 赤红色的法阵在她脚下铺展开来,山岩上每一丝旧法的痕迹,都与她的法阵起了共鸣;共鸣声叮咚,好似铜制风铃的脆响。 风铃,风铃…… 江岚影细细分辨着法阵传回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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