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说那‘死’字。” 江岚影嗔他一句,又叹气,“或许我早该将你接到身边的。” 她俯身,指尖向着裴临颈侧的鞭痕,稍稍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触碰上去。 “只是我的处境也如临深渊,而今我又失了护你之力。此前听春夏说,你在天牢里,暂无性命之忧,我便想着,或许那里是比我这里更安稳的去处……反倒叫你受苦了……” “尊主莫要说这样的话。” 裴临隔着衣袖,恭敬地捧起江岚影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鞭痕处,“您做事自有十足的考量,属下永远唯尊主之命是从。” 江岚影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不由得用手背贴了贴裴临的脸颊:“坐着回话。” “谢尊主。” 裴临叩了回首,才站起来,坐到江岚影对面。 “属下乘鬼骥来时,曾斗胆往金犀城中一窥。属下发现,城虽破,但三面高山界碑仍在,大阵固若金汤,还请尊主放心。” 他总是知道江岚影想听什么,也总是会说些叫江岚影心安的话。 江岚影听了,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下,连声息都被搅乱了一瞬:“好。” 她转开眼,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好。摇光小人见识短浅,纵使以蛮力攻破我城,一时半刻,也不能撼动‘萧’分毫。” “这是喜事。” 裴临稍稍垂眼,像是同江岚影道喜,“另有一意外之喜是,裴临从未奢想,此生还能再见到尊主。” 这一句话,又将江岚影的心说软了去。 裴临捉住江岚影的目光:“多亏了尊主英明,想出用这刍狗暗度陈仓。” 江岚影:…… 这是兔…… 算了。 “我唯恐摇光对你不利,非要将你捉到眼前时时看着,心里才能松快一些。” “属下情愿跟随尊主。” 裴临说着,倾过身来,神色如小狗一般忠诚又可怜。 “属下只有您了。” 他压低嗓子,像是在同最信任之人,说着自己最隐秘的秘密。 他的身心都属于江岚影。 江岚影爱怜地,摩挲过他消瘦的脸。 她虽未亲口说出,但她心里却也想着: 她也只有裴临了。 如果失去裴临,她一日都不能活。 . 这日在裴临的协助下,江岚影恢复了一些业火。到了晚间,裴临为她落下层层帷幔,他人站在帷幔之外,手里抓着长弓细箭:“尊主今日很是累了,还请早些歇息。裴临就在此处守着尊主,愿尊主安眠好梦。” 天界喜轻盈飘逸,纵使帷幔落了数层,都依然透光。月华泼洒下来,裴临的侧影就印在帷幔之上,江岚影坐在床头看着他的影子,沉沉应了一声。 他的影子,显然比千束万束月影草更加好用。 江岚影拉高薄被,没一阵就睡去。 今夜的天谕变了些模样: 江岚影不再是人间惨剧的看客,她的视角变得像鸟一样高。她安身于云丝里,向下俯瞰着南塘。 南塘的四季悄然轮转,如今已是秋末冬初的光景。残荷萧瑟,水域枯竭,再冷一些,兴许就能下起一点薄雪。 江岚影发现南塘中汪洋一般汹涌的怨煞不见了—— 或者说,那些怨煞都退到了坑底,形成了那个透不出一丝光的漩涡。 漩涡就像是割来地上的一块天幕,它漆黑如绸布,瞧不出有多深远,但所有见过它的人,都会认为它无穷无尽。 “不认识它了么?” 一道声音响在江岚影的识海里。 “没关系,去望北边,北边有太阴山。” 话音刚落,江岚影便觉后脑处一紧,就像是有一根提线操纵着她,迫使她望向北边。 北边浮云稀薄,一眼可见太阴山的山巅。 此时的太阴山巅已经没有金犀城了,洪水般的怨煞冲垮了三山界碑,一股脑地自四面八方倾泻而下,环绕着太阴山成为了密不透风的瀑布。 江岚影张大双眼,冷风钻入她的眼眶,一路钻痛了她发白的识海。 “喜欢么?再看看人间吧。” 忽有一股巨力在江岚影脑后一推,她的颈子发出“咔”地一响,面孔不由已地向着人间,一滴湿意自眼眸里甩出。 她看到那么多的怨煞冲入凡人的街道,看到精巧的房屋被一栋一栋冲垮,看到凡人跌倒在怨煞里,化成的血水越积越多,伴随着怨煞一齐往前冲去。 她难以呼吸,她想抬头,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轮到你了。” 江岚影应声失了平衡,兀地由万仞高空直坠下去,人在接触到坑底漩涡的一瞬间,神形俱灭。 最令江岚影痛苦的不是神形俱灭,而是她意识到,这一次的天谕比哪一次都更加细致生动,仿佛不再是对于未来的模糊预测,而是一面真真切切的镜子。 一面能够映照现实的镜子。 在她鞭长莫及的南塘,“万骨销”真的形成了。 . 惊醒的一瞬,江岚影冷汗涔涔。 她摸上自己的唇瓣,不知自己是否叫出了声。 帷幔晃了一晃,月华凝练的长弓挑开轻纱—— “尊主,您做噩梦了?” 裴临的嗓音带着些困倦的沙哑。 江岚影神魂未定,一双眼盯着泛有柔光的弓身,没作声。 裴临没等到她的回答,稍稍侧脸,隔着一层薄纱看入帷幔。 四道目光交接的瞬间,裴临挑开纱帐,走进来。 “尊主。” 裴临半跪在江岚影床前,仰起头看着她,“属下在。” 江岚影看着裴临放在床沿的手,毫无预兆地将其捞起,捞在自己的两只掌心里。 裴临这才发觉她十指冰凉。 他将另一只手也拿上来,包住江岚影的两只手,试图将它们焐热。 江岚影瞧着裴临,只是皱眉。 她用以表达无措的行为,只能是皱眉。 裴临也不逼问她些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陪着她,焐着她的手。 近日来的种种危难终于把江岚影压得心肝俱催,她承受不住地垂下眼,抿紧唇角努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心跳明显加速。 她觉得自己就要从内绽裂开了。 裴临站起身,不发一言地,把江岚影揉进怀里。 “属下僭越了。” 他的声音冷静又温柔,所作所为全在规矩之内,却又处处透露着偏袒与爱护。 江岚影靠在他的腰腹上,肺腑里终于缓上了这口气。她眉眼渐舒,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匀长。 裴临重新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后,便退出了帷幔。 江岚影其实睡不着。 她身子极为疲倦,神识却还醒着,只好睁着眼愣愣地看着床顶,眼前一会儿是覆灭的金犀城,一会儿是“万骨销”那嵌有漩涡的巨坑。 最难过的时候,还有裴临染血的脸。 于是帷幔外的影子一晃,她立刻又坐了起来。 “尊主?” 裴临再次挑起帷幔,手里多了只热气腾腾的碗。 他瞧见醒着的江岚影,也没多意外,人很自然地走进来:“属下心知尊主受梦魇惊扰,定是再难安寝,所以想办法给尊主煮了这个。” 他将碗递到江岚影面前,碗里盛着清澈的甜汤。 江岚影不管汤,只管盯人:“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那尊主不要管。” 裴临拿着瓷勺搅了搅,“天界有的是小厨房。” 他,裴临,三更半夜、冒死跑到别家大神仙的小厨房里,只为给江岚影煮一碗甜汤。 裴临舀起一勺汤,垂着眼,自己先笑起来:“尊主一夜未眠,喝了这甜汤,明日就不会头疼了。” 他细细吹凉勺中的汤,将其递到江岚影唇边:“正适口。” 江岚影定定看着人,张嘴喝了他的汤。 “好喝吗?” 裴临很期待的样子。 江岚影点头:“好喝。” 温热,偏甜,一路熨帖进她千疮百孔的心。 “裴临。” 在喝第二勺汤之前,江岚影开口。 “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本座?” 不等裴临回答,她便急匆匆地接续:“倘若没了你,本座一定会发疯。” 她望向裴临的眸子里,赫然爬上了细小的血丝。 “当然可以。” 裴临笑了,“属下的命都是尊主的。” 他放下汤碗,再次拢住江岚影的手,俯身认真看入她的眼:“往后尊主走到哪里,裴临就跟到哪里,我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江岚影在这声“不离不弃”的余韵里,迎来了崭新的红日。 . 春夏躲在小厨房里捣鼓了一整天,捣鼓出一碗百合花羹,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端到了江岚影房前。 临近房门时,她察觉到一丝禁制的气息,但她还是顺利地跨过门槛,进到了江岚影的房中。 天尚未亮尽,她原以为江岚影还歇着,没曾想江岚影也早早地坐了起来,坐到了茶桌旁,手边放着那只草编的“兔子”。 借着泛白的天光,春夏似乎看到“兔子”的耳朵动了一下。 江岚影原本也垂眼盯着“兔子”,这时却掀起眼睑,沉默地看向春夏,等她说明来意。 被江岚影这样看着,春夏再不好揪着“兔子”盯。 她目光上扫,小声唤了一遍“江宫主”。 今日的江岚影完全是养病的样子: 三千青丝未经挽起,就这么垂顺地泼洒至腰际,耳侧的发微微遮住脸颊,显得那张面容更加精致明艳,尤因病气缭绕而略带几分我见犹怜。 绛衣长袍也是比寻常更为轻薄柔软的料子,交领上露出的颈子纤长若雪,衣料一路勾勒曲线向下,末端长长地拖曳在地,好像鲛人的尾。 她收敛了平日的许多锋芒,多了些有温度的活人气,目光也温和许多,但温而不柔不软,就像凡世久居高位的贵人,再可亲也叫人不敢久观。 于是春夏别扭地转开目光:“我熬了一些百合花羹,清心安神的,你吃了可以睡个好觉。” 她把手中的琉璃盏放到茶桌上,“咦”了一声:“财神府里的汤碗怎么会在这里?” 江岚影看着一旁的白瓷碗:…… 你问裴临。 “既是财神的汤碗,你就把它拿着,还给财神去吧。” “好。” 春夏习惯性地应了一声,拿上汤碗就要去找财神,身都转过了又回头,小眉毛皱在一起: 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时,她清楚地看到桌上的“兔子”仰了仰头,当即叫出声:“这兔子——” 江岚影恹恹扫去一眼:“这兔子怎么了?” “活了。” 春夏咽了口唾沫,喉咙间“咕咚”一声。 江岚影漫不经心:“一点小法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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