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在怕她。 她来到暗室之前,借着腐朽的门缝,望见瑟缩在角落里,一身是血的神子。 他甚至连鞋都没有一双,露出的脚底板上,沾满了仓皇逃命途中的泥沙,瞧不出本来的肤色。 他用一把灵力化出的匕首抵在喉间,利刃直接触碰到他的神魂,尘土血痂下的双眼明亮,直勾勾地盯着门缝外的影。 是恐惧么? 不。 江岚影觉得,神子眸中的“恐惧”已经微乎其微了。 他的目光空茫,却如猎鹰一般凶狠—— 但凡门外的人进来,他就会在这不为人知的地下自绝。 甚至不惜魂飞魄散。 他受够了。 即便是死,他也不要借别人的屠刀。 江岚影碰上门扉的手,缓缓垂下。 她默了一阵,向来路折返。 隐隐约约地,她听到身后传来被极力压抑的啜泣。 小神子以为,他被放过了。 他策划着死亡时,都没有哭;却在这时,哭得那样伤心。 江岚影心口好像被大力揪了一把,疼得她皱眉。 她忽然很想闯进暗室,抱一抱那个孩子。 . 轰。 一声惊雷,震碎了江岚影的梦。 到手的香软小神子长翅膀飞了,江岚影郁闷地睁开眼,瞧见窗外沉沉,犹如黄河倒灌般的天。 暗色里,浮于半空的那行錾金大字犹为醒目。 这样的传讯方式,江岚影上一世曾见过,于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来自紫微台的天旨。 天旨明晃晃地写道: 帝星更迭,诸神回避。 江岚影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她匆匆漱洗,一把攘开房门,把坐在廊下晃小腿的春夏吓了一跳。 “江宫主……” 小仙娥抓着编了一半的花篮,“你怎么了?” 江岚影:…… 对啊。 她怎么了? 虽说今日是摇光弑父夺位、报仇雪恨的大日子,但她和春夏都看了三世了,看得都腻烦了。 她到底在紧张什么? “本座……” 江岚影摸上鼻尖,“本座出去透透气。” 春夏:…… 你要不先把脸上的“我去找摇光”五个大字擦一擦呢? “江宫主!” 小仙娥跳到地面上,向着大步流星而去的,绛衣的影。 “乾坤已定。更何况,天道降旨,各家宫苑都已封——” 正说着,启明宫的大门就在她头顶飞过。 “——闭?” 小仙娥眼都直了。 “本座是魔头,不听天道的旨。” 江岚影的声音从宫外远远传来。 . 江岚影赶往紫微台的途中,天色肉眼可见地黑了几分,北方六颗星斗共太阳在浓云里明灭发颤。 在距紫微台还有十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零零星星的、身首异处的天兵。 天兵的血淌过神圣的天街、玉质的拱桥、素白的阶石,染红天河,溅脏临街仙宫的门扉。 愈往紫微台处去,倒下的天兵愈多,最后摞叠起来,掩住了紫微台的半道大门。 而在尸山之下,一串赤红的脚印径直往高台而去;脚印未干,循印望去,就能望见那身携映日流云的背影。 时间正好。 江岚影倚在尸山之上,看到那台上合议的七人霍然起身。 “大胆罪神!” 开阳指着摇光的鼻子,“谁准你擅闯紫微台的?!” 摇光垂眼提剑,一步未停。 天权挥袖打出一道杀招,摇光掀起眼睑,瞧着高台诸位,那道杀招居然就这么在他面前破碎。 景曜被这位幺子的目光,瞧得不寒而栗。 “逆子站住!你这是在逼宫!!!” 摇光登阶的靴跟一顿,旋即挑衅般地继续迈去:“是。” 他盯着景曜,抬起长剑指去:“父君。” 话音未落,自他剑尖流出的金光便化作高大法相,法相越过拦路的六位帝君,扬起巨剑,径直向景曜刺去。 景曜翻掌接招,与此同时,六位帝君望着阶下素来苍白孱弱的幼弟,一齐亮出法器。 瞬间,天地泣血。 摇光像极了蛰伏多年的毒蛇,招招毙命。 眨眼前,他的长剑还没在天璇心窝;眨眼后,他的长剑就贯穿了天玑的胸口。 他们从未拿他当手足,今日,他便自断了这冗坠的“手足”。 北方的六颗星斗几乎同时陨落,璀璨星迹之下,摇光抬起血痕斑驳的脸。 他踩着六个哥哥的尸首,来到高台顶—— 在那里,他的法相如巨锁一般,锁住了他的亲父。 他姿态孝顺地蹲身,挽住亲父的手臂,将人从地上扶起。 景曜好险没被他的法相锁得眼珠爆裂,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斜睨着一旁低眉顺眼的人:“你这逆子!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趁你化形之前,斩断你肮脏的藕身!!!” “儿子从来只会叫父君生气,也从来追不上六位哥哥。” 摇光用请罪的语气说,眸子里忽然翻涌出一丝阴毒的笑意,“就像如今,六位哥哥都投胎去了,儿子却还活着。” 景曜:…… 他被摇光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七窍都大张着,只会剧烈得抽气。 “父君。” 摇光扯住景曜后脑的发,扯得他下颌扬起,暴露出脆弱的咽喉,而后将长剑抵上去。 “您累了,该歇息了。” 他说着,剑身利落割下。 血花溅湿了他的半脸,他割得极深,新鲜的伤口里甚至能窥见断骨。 景曜仰倒在地,两手拼命地按压着颈子上的致命伤,血控制不住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他蹬踹着弓起身子,仰头看摇光,好像一条脱水垂死的鲤鱼。 他无声地扯动青白的唇,似乎在念怨毒的禁咒,又似乎是在诅咒摇光不得好死。 摇光坦然受之。 这时,景曜共六子的尸首忽然绽裂成了血肉模糊的碎块,所有的碎块当空浮起,攒成一具高大丑陋的巨怪。 摇光在这场杀戮中第一次皱眉。 他听说过这种禁术,是用多位天帝族人的尸首缝合成至阴至毒至怨的怪物,此怪物不死不伤,除非被肢解成齑粉,否则就会始终追击目标,直至目标魂飞魄散。 父君和兄长宁可沦为这样令人作呕的怪物,也要他不得好死。 后续发生的一切,江岚影在前世的罪神印记里,都曾亲眼目睹。 巨怪消弭的瞬间,精疲力尽的摇光扶剑跪倒,腐臭的血流经他的身下,淌过长阶。 天边,连太阳都衰死。 乌云拢聚,遮住血色的残阳;云边,有紫电一闪而过。 轰。 电光直劈而下,劈中摇光扶剑的小臂。 他似乎痛叫了一声,长剑被甩出三步远,落入血河。 摇光抱着青烟直起的手臂倒下,半边脸紧贴在地上,一双眼仍瞧着自己的佩剑,甚至试图伸出手,去抓它。 然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剑,被另外的人拾起。 江岚影一身绛衣站在血河里,就像那浓血幻生出的精灵。 她抓着摇光的剑,拿在手里端详。 “岚影……” 摇光的嗓音听上去极度痛苦。 他并不想在这种场景下见到江岚影。 他不想…… 他恐惧…… 被爱人目睹他的罪恶。 偏偏江岚影又在此时蹲了身,灰黑色的眸子凑得极近。 摇光不堪审视地闭上眼—— “祝贺你,我的陛下。” ——却听江岚影说。 摇光僵了一下,迅速掀起眼睑,几近狼狈地翻身跪起。 他不敢用力地,虚扳着江岚影的两肩:“岚影,你叫我什么?” “陛下。” 江岚影与摇光四目相对,“我的陛下。” 摇光好像被刑雷给劈傻了,人怔怔地瞧着江岚影,也不说话。 “我此行,一是为祝贺新帝即位,二是为祝贺你血海深仇得平,破茧成蝶,重获新生。” 江岚影说了那么一大串话,摇光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般,不顾一切地将人揉进怀里。 两人相距地还有些远,江岚影僵了一瞬,终是配合地靠近。 “岚影,我杀了父君……杀了哥哥……” 摇光俯在她肩头,情绪崩溃。 大神仙们的道德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大魔头难以理解。 “他们根本不配为你的父君,不配为你的兄长。” 她任摇光扑抱着,一双眼倒映着长阶上的血河,“他们只是想要伤害你的人,只是想要杀你的人。他们对不起你,对不起天下苍生。欺辱过你的人全都被你手刃,你应该高兴。” 她听着摇光的哭嚎声,想了想,抬手抚上他的发顶,“摇光,我为你感到高兴。” 听到爱人那样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慢慢地,摇光从发泄般的嚎啕,转为有一声无一声的啜泣。 他冷静下来。 “你说得对,他们该死。” 他从江岚影的怀中撤出来,垂着眼,一把扯下缀有映日流云的广袖,遮住小臂上漆黑丑陋的刑伤。 “他们该死。” 此时的他已经瞧不出任何一丝大哭一场的痕迹了,唯有狭长上挑的眼尾还有些好看的玫红色,垂眼则有,抬目则无。 “陛下。” 江岚影亲手为摇光整平衣领,“天界是你的了。” 正说着,高天之上便降下一道金色的卷轴。 江岚影与摇光相扶着起身,只见卷轴展开,现出一行大字: 先天帝景曜殒命,着其子摇光受天命,为新帝。 这行天诏,四海可见可闻。 直到瞧见天诏,摇光才终于反应过来,看向江岚影: 自古“帝星更迭,诸神回避”,历任天帝无论是逼宫夺位、是奉命受禅,还是自然承继,皆是孤身一人走完紫微台前最后的路,其间拨筋、抽骨、脱胎的欢欣悲苦无人共享共担,有的只是孑然一身,只是高处不胜寒。 江岚影是亘古以来唯一一个抗旨不遵、不行回避的人。 摇光是亘古以来唯一一任不受孤苦、有人同行的天帝。 等到天诏重新化为卷轴、从半空缓缓落下时,摇光居然都没有任何反应。 江岚影奇怪地看向摇光,这才发现送到眼前的帝位,那家伙瞧不都不瞧一眼,一双眸子始终忠诚热烈地盯着她。 江岚影好笑地摇摇头,抬手替摇光接了天诏,一步迈至摇光对面,正了正神色: “天帝,还不接旨?” 摇光如梦方醒般眨眼,瞥了下天诏,又瞥了下江岚影,一掀袍角双膝跪地,两手平端于前。 江岚影俯身,双手将天诏放于摇光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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