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她点头,“那时你还年少,又惊惧过度,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如何能记得……” 她说着,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寝宫就在眼前。 “就送到这里吧,裴临。” 江岚影站定,“你也回去休息,准备明日随本座入废墟破阵。” “尊主。” 裴临原已做好了折腰示礼的姿势,却又抬起头,“明日还不能破阵。” 他恭顺地对上江岚影转来的眼。 “明日是七月十五,万灵节。” 真是疼昏了头。 江岚影捏着眉心。 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难为你记得。” 她放下手,顺便摆了两遭。 “是。” 裴临读懂她的手势,折腰拱手,“恭送尊主。” 江岚影就在他的目送中,步入寝宫。 . 江岚影的寝宫和魔尊殿的风格相仿,俱是用乌黑的石料堆砌而成,又没有留窗,大门一关,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江岚影咬紧下唇,踉跄一步—— 不知是否是被频繁提起的缘故,她腿上的那块伤,好像真的有点疼了。 她没能撑到上床,就跪倒下来,额头正好抵住床沿;她的手无处安放,便顺势向前伸去,紧紧抓住床单,往手心里攥。 原本铺得平整的床单被她攥得拖垂及地,好像汇聚而来的溪流。 她咬着弓起的手背忍下痛呼,用另一只手往右腿处摸,摸到了淋漓的血。 她就知道。 江岚影缓了一阵,吸气翻身,两只手抓着浸湿的衣料,用力撕开。 无需去看,她也知道那块皮肉又烂成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样子—— 那是她为救裴临才受的伤,伤里有经年的诅咒。 起初它只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洞,后来诅咒每发作一次,那附近的皮肉就要糜烂一次,痊愈后就留下一圈皱起的疤。 一圈一圈的疤叠在一起,就像盛放的玫瑰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是一次痛不欲生的折磨。 最开始这诅咒每至晦月就要发作一次,后来渐渐缓和,可能三五年、甚至数十载才会死灰复燃。 江岚影麻木地坐在黑暗里,想: 这一晃,距上次诅咒发作,又是近百年了。 如此漫长的光阴里,江岚影不是没想过解咒,奈何她实在无从解起—— 她甚至不知道伤她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她只记得,那种怪物周身裹着黑烟,头顶有一根锥子状的尖角。 寻常人碰上它的黑烟,便会就地化成一滩血水;修为深厚化不成血水的,便会被它用头顶带有诅咒的尖角攻击。 这种怪物只在五百年前出现过一阵,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以至于江岚影始终怀疑,它们并非托生于世间—— 倒像是被有心之人炼化投放而来。 当时的险况空前绝后,即使时隔五百年,江岚影仍觉得历历在目。 . 那时人间正值盛夏。 凡人聚居的地方出了一桩诡事,惊动了仙门百家。 据说是雍州那边有座城,在一夜之间被血洗一空。昨日还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找不出一只活物,满地都是血,却一点骨头渣都没有—— 那么多的人,似乎全部凭空蒸发了。 很快,九州各地都陆续出现类似的惨状,人们说,这一定是金犀城那帮魔头搞的鬼。 然而金犀城的魔头们也正人人自危。 他们中有人大着胆子,去到出事的城池里一探究竟。只消几日,这些人就给魔尊江岚影传回讯息,说作乱的,是一种身披怨气、头长尖角的怪物。 对于魔头们来说,怪物本身没什么恐怖的,恐怖的是,他们魔尊听完禀报后,沉默了。 他们魔尊本来就是天下第一的邪祟,能让天下第一的邪祟都沉默的玩意儿,得邪成什么样子? 而更恐怖的是,那些见过怪物的魔修们,一个都没能回到金犀城。 于是江岚影当即下令,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对于魔头们来说,眼下没去给凡人添把火,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直到有一天,成群的怪物找到了金犀城。 老熊前来禀报时,江岚影正斜倚在榻上读典籍。她听着老熊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念叨了半天,倦懒地晃了晃书册: “金犀城四面八方的结界都是本座亲手加固的,它们进不来。” 江岚影的话很能宽人的心,老熊擦擦脑门上的汗,踏实站到一边:“是,属下明白。” 他本该在这安安静静地伺候尊主看书,奈何周遭一没声音他就浑身难受,忍不住嘟囔着:“尊主,城外的怪物好像在追一个小仙。” 江岚影从书中抬眼:“什么小仙?” “就是一个穿得很白的人。” 老熊边说边比划,“尊主您没瞧见,如今外边黑压压的,就那么一抹白,可显眼了。” “他还活着?” 江岚影问。 “活着。” 老熊支支吾吾,“但……” 活着,但马上就要死在他们金犀城门口了。 “诶,尊主!” 老熊眼睁睁看着江岚影站起来,“您要去哪?” “去让那个不长眼的小仙死远些。” . 金犀城封锁的三十二天里,唯有城主一人破了禁令。 其实江岚影也说不准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 九州沦陷以来,她始终作壁上观;就像如今,她站在诛仙塔顶,冷眼望着那抹白从黑云中挣扎出来,立刻被黑云吞没下去,很快又挣扎出来。 蝼蚁搏命的戏码好看,但看多了也没有什么意趣。 江岚影想回去了。 她出城可能是为了透口气,可能是想瞧瞧怪物的真容,可能是千种万种离奇的理由—— 但总不可能是为了救一个小仙。 就在江岚影转身的同时,塔下的小仙终于力竭跪倒,一头距他很近的怪物瞄准他的眉心,用尖利的角猛刺而去! 小仙垂着头,料想自己死定了。 鲜血扑面,盖住他风尘仆仆的眉眼。 可小仙却没觉得疼。 他恍惚一瞬,发现自己还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 小仙怔怔抬头,看到有什么人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看到那本该扎入他眉心的尖角贯穿了那人的右腿,看到那人绛衣烈烈,就像破云出海的红日—— 那是他的太阳。 江岚影不知道自己做了别人的太阳,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怪物,只是想: 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了。 如果这些人死得足够远,那无论他们怎么死、死在哪里,都与她无关,她可以蒙起眼来自扫门前雪—— 但就是不能死在她面前。 她会不忍。 她也是今日才得知: 原来,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也会心软。 刹时,业火铺展十里,青烟纵横天地。 在怪物们喑哑痛苦的嘶吼声中,在它们加速破裂的魂魄碎片里,金犀城门巍然的轮廓逐渐显现。 它像敦厚忠诚的旧部,与御驾亲征的尊主遥相对望;而在他们的对望之下,烽火狼烟,万鬼不存。 只是被刺穿的右腿依然疼得厉害。 江岚影咬牙忍着,转眼却见小仙趴在零零散散的火星里,努力抬起头。 他厮杀多时,身上沾染了很多煞气,面容也被黑烟裹缠得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在重重雾霭之中仍不失明亮—— 他万般眷恋地,望着江岚影。 江岚影原本打算转身就走的,她想快些回到金犀城里去。 她也真的这样做了。 只是,她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眸。 小仙依然那样望着她。 于是大魔头在短短一日之内,第二次心软。 江岚影指尖一弹,一道业火结界于小仙身周展开,将人好好地保护在其中。 她不能带他回金犀城,他是清风明月的仙人,他也不会愿意和声名狼藉的大魔头进那肮脏的魔窟。 但江岚影还是私心留给小仙一句话,就刻在业火结界的内壁上—— 活下去。 她希望他活下去。
第9章 重生第九天 想起裴临当时的眼神,江岚影便觉得这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挨了。 她抬起手,搓了搓指尖的血渣。 她记得当年她回到金犀城,也是像如今这样跌坐在地,对外宣布闭关,对内痛得几天几夜没能合眼。 等到她终于出关,老熊牵着一个白皙的少年来见她,说这孩子为报尊主救命之恩,执意投入金犀城麾下。 群妖环伺的那一面太匆忙,这就算是江岚影第一次见裴临。 少年裴临对她说:“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里,是您救下了我。此生您便是那唯一的光,我愿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裴临做到了。 所以—— 江岚影按住新长出的“玫瑰花瓣”,痛得“嘶”了口气。 ——她也从未后悔救他。 . 日头东升,一缕晨曦挤入门缝,扫过江岚影苍白的唇角,也照亮她身下的血泊。 她抬起手,将微光接到甲印青紫的掌心里,人看着看着,倏而一笑。 . 即使昨晚一夜未眠,江岚影还是决定,要去参加城中的万灵节。 所谓万灵节,便是地府鬼门大开的日子,在太阴山下的红尘里,又被称作中元节。 虽然叫法不同,但共度此节的人和魔都相信,这一晚阴气浓重,亡逝的鬼魂会踏月而归,彻夜狂欢。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凡人对这日总有忌惮,但刀尖舔血的魔头们则不同—— 从天而降的阴煞之气对于他们而言犹如甘霖,能让他们功法大增。 于是这一日,就成了金犀城的除夕。 大大小小的魔头平素就衣着张扬,今夜更是穿得花花绿绿,又在脸上涂满了各色花朵碾成的花泥,这样一套下来,就连江岚影那一袭火红的绛衣,都显得太过含蓄素净。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热闹的灯火为她掩饰了许多。 至少暂时瞒过了裴临的眼。 “尊主!” 他迎着江岚影走来。 “今年我们从哪里开始?” . 裴临口中的“开始”,不是指“开始逛那些繁华的商铺”,相反地,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过人头攒动的酒楼,来到了位于街角的一处石柱前。 这处石柱年头很长了,风雨将柱面剥蚀得斑驳发黑,又值盛夏,其上还长满了附有吸盘的细小藤蔓。 它看上去只是处不起眼的装饰物,毕竟这样的石柱,金犀城遍地都是。 江岚影熟练地扯落藤蔓,将手抵在柱面刻有金色篆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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