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氏冷笑:“人呢?” “关在柴房里问话呢,看看背后是哪头的。” 石氏点点头,也用闽语说道:“那程侧福晋受宠,我早有耳闻,但咱们当务之急不是和太子爷的侧室侍妾针锋相对,而是要尽早在毓庆宫站稳脚跟!利妈妈,你和连弩、画戟说,让她们去传话,我下午起来要先见各院管事,侧福晋们明儿再见。我还要毓庆宫里上下的花名册,让她们传话时顺便认认路,就跟咱们以前跟着阿玛出海打倭寇一样,先辩航向、再探地形,不可冒进。” “是!”利妈妈下意识站得笔直。 倭寇肆虐,闽地海岸线绵长,屡屡有倭寇犯禁,倭寇有时候只要几艘小船就能趁着夜色登陆烧杀抢掠,最危险的一次倭寇都能冲击官衙了!石文柄带着儿子们率军出击,石氏身为长女便手握红缨枪跟在母亲身旁,也带着父老乡亲、家丁族人坚守城池。 她见惯了血雨腥风,因此屋子里从来没有琴,没有棋,只有一架子兵书、地图,还有一杆红缨长枪。 如今那长枪正伫立在她书桌边上随手就能取用的地方,那上头红缨已经旧了,手握之处也磨掉了漆,陈旧斑驳,唯有开了刃的枪头依旧闪着寒光。 当太子妃很难么?石氏总算将那沉重的旗头拆了下来,顺手将头发梳成了一个利落的高圆髻,露出了英气勃发的冷冽眉眼。 总不会比杀倭寇难吧?
第66章 杀鸡 毓庆宫内御茶膳房。 洪登心不在焉地揉着面团, 眼神直勾勾往膳房门口瞧,他让徒弟驴儿去正殿传了句话,现下还没回来, 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这徒弟又蠢手又粗, 一点儿也比不上郑隆德身边那三宝,那三宝这几年已经历练起来了,都能上灶烧菜了!而他跟在身边的这个, 刀功都还没练明白!要不是还算听话孝顺,每月月钱一个子不留地孝敬他,他早把人撇了! 他正出神, 郑隆德背着手从里间出来了,膳房里的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郑爷爷,您起来啦?柜子里给您留了肉骨茶呢!” 郑隆德淡淡“嗯”一声,也不去取那茶,径直走到三宝跟前,掀开砂锅的盖, 去瞧那文火慢炖的莲子绿豆薏米羹。 “炖了几个时辰了?”他问。 三宝一直守在灶头前,只要是后罩房的东西, 他都亲自看着, 一点也不分神的。如今那头除了程主子, 还有两个小主子,大意不得,三宝抹了一把汗, 脸都被柴火烤红了:“有一个半时辰了。” 这道羹虽然叫莲子绿豆薏米羹, 但这几味料都属寒, 于是郑隆德总会嘱咐三宝往里头再搁上八颗红枣、一两百合、一两银耳,这样味儿好, 对程主子的身子也好。 他看砂锅里的银耳都已经熬出胶来了,红枣和百合也烂化开了,莲子和薏米指定也熟透了,但这两样料却要再熬久烂一些才好吃。 “再熬半个时辰,先盛一碗出来,太子爷不喜欢吃那么烂的,剩下的再熬半时辰。” 洪登竖着耳朵,就听郑隆德在那细细吩咐,他低头冷笑:还管上太子爷的口味了,等以后看你还怎么得意! 他这些年可算把郑隆德恨透了。 以前程侧福晋没来之前,他才是这膳房里头一份的大师傅!也是最年轻的大师傅!多少人巴着他奉承他啊!结果这郑隆德老脸不要巴上还是一个小格格的程侧福晋,从此就狗仗人势抖了起来。 谁知那程侧福晋还真就得了太子爷青眼,他屈居在郑隆德之下不得翻身,自个也犯了轴,怎么都不愿意去巴结后罩房,就算去巴结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得郑隆德吃肉他喝汤?要他捡郑隆德剩下的残羹剩饭,呸!他还要脸! 李侧福晋倒了以后,他原本想巴结唐格格,结果唐格格没多久也跟后罩房一条心,洪登气得不行。难不成不巴结程侧福晋就出不了头?他就不信邪了!他清高!他了不起!他偏不! 洪登就等着今天呢,这是他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太子妃一进门,他立刻就让驴儿去递话,他知道这种事赶早不赶巧,他都使银子打听过了,如今太子妃身边伺候的人可只有俩妈妈四个宫女,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这才进门第二天,还没有内务府出身的太监宫女冒尖呢!他要争当这投效的第一人! 膳房重地,太子妃能不需要自己人嘛?洪登这回可不能让郑隆德抢先!他还死死抱着那程侧福晋是颗大树呢,一侧福晋,腿再粗能粗过太子妃? 在太子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人家现在叫太子妃,够尊贵了吧?以后就得叫主子娘娘!住坤宁宫!洪登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当宫里大御茶膳房总管太监那神气的模样了——那时候郑隆德那老头坟头草估摸着都有一尺多高了吧?哼! 他比郑隆德年轻了小二十岁,自认手艺也不差,否则也不能拨到毓庆宫做事,又会来事,这么多年可真是时运不济啊。 当然,他也不蠢,为什么让前头没什么人认得的徒弟去,且说完话就走,都不留名号,就是为了试探太子妃的为人呢! 要是太子妃对这话有反应,想搭上这条线,自然会叫人打听驴儿是哪儿的人,顺藤摸瓜也就把他找出来了。若是太子妃不吃这一套,她初来乍到,想来也不敢闹腾,驴儿不过白说了一句话罢了。 因此洪登就在等前头有没有人来打听,结果等到傍晚要进晚膳了,他那面团都揉坏了,驴儿才一瘸一拐地冒出头来。 洪登提了一下午心,见他那副傻笑的蠢样儿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忍下一肚子火气,连忙把人拉到自个住的小屋里,关起门来盘问:“你死哪儿去了,怎么递个话大半天都不回来?” 驴儿憨憨地挠挠额头:“我说完了要走,被太子妃身边的大姑姑留下吃点心,她问了我好多事,我想着您没交代也不敢乱说,因此只说了自己几岁进宫、一直在哪儿当差。” 洪登一下就欢喜起来,亲亲热热地将徒弟揽住:“好啊驴儿,不愧师傅疼你,这回你可立下大功了,以后师傅得了太子妃重用,你也少不得好处——咦,你这腿脚是什么回事?” “那姑姑硬是要塞荷包给我,我不敢收,推拒的时候摔了。” “你个傻小子,就是收了怕什么!”洪登颇为可惜,若是收了那荷包,想来也有个来往的凭证,但有这个消息已经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太子妃这人比他想象中更加主动急切啊,他这下可真搭上通天梯了。 洪登兴奋得面红耳赤,叫驴儿打来热水,头一回不用他伺候洗脚就把人打发走了,特别和蔼可亲地让他先去歇着,还赏了他一瓶药油揉脚。 驴儿嘿嘿笑着应下了,走出了洪登的屋子才疼得龇牙咧嘴起来,撸起裤腿,整个脚腕处都已经肿成黑紫色的馒头了,这根本不是摔一跤就能摔出来的。 他欲哭无泪地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他师傅的窗子:师傅,徒儿对不起您了!您自寻死路,徒儿还想多活几年,就不奉陪了…… 午后其实真正的情形是——他的确去了正殿,瞧见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妈子,这是个生面孔,肯定是太子妃带进来的人,于是他就凑上去小声说了那句:“太子爷刚去程侧福晋那儿了”,那老妈子一听就讶异地扭过头来,他连忙转身就要走,谁知只听身后劲风掠过,再回过神来已经被一脚踹趴下了,那老妈子依然是那和善的面目,走上前来狠狠踩着他的脚腕碾了几下。 他叫都没叫出声来,立刻就疼晕了过去,等醒过来以后,就被绑在柴房里了。 那老妈子不用多少手段,驴儿就哭得涕泗横流,一五一十地招了。 “你可知道窥伺、泄露太子爷行踪是大罪?你那师傅不是东西,这是预备要让你顶缸呢,你这衣裳都旧得打补丁,手上也全是口子,瞧这样子你那师傅对你也好得有限,你可真要替他去死么?若照着太子妃的旨意做,往后你非但不用受他折磨,还能好好过活,你愿意不愿意?” 驴儿自然愿意!他求之不得!他再蠢,也能分辨好人坏人,如何不知洪登不是人,只是他已跟了这样一个师傅,没处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讨他欢心,如今有了脱身之法,自然言听计从。 后来那老妈子审完了他,交代他怎么说、怎么做,才让人把他放了。 所以他这腿,并不是摔的,而是被老妈子拿脚碾的。 驴儿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继而还有点瑟瑟发抖,老天爷!太子妃带来的人不会都是这样的武妇吧? 第二天傍晚,洪登就如愿见到了正殿的人,那宫女大约与太子妃年纪相仿,也是十八九岁的模样,穿得宫女统一的青色旗装,梳着宫女的小两把头,却没有一点女子温婉的意味,硬生生穿出了气势汹汹的感觉来,只见她大步走到膳房门口,眉眼粗略一扫问道:“哪个是洪登?” 洪登连忙擦了手出来,对着她点头哈腰道:“是奴才。” “太子妃要见你,跟我来。” “是是是,有劳姑姑了,不知姑姑名讳……”洪登按捺住心中喜悦,心想果然来了,他一直留心前头的动静呢,知道太子妃昨个忙了一天,把毓庆宫各院管事都见了一遍,但却好似只是认认人,交代了一句用心办差,也没换一个人。今儿她要见三个格格和两个侧福晋,想来忙到现在才有空见他。 那宫女转头看他一眼,直把洪登背后寒毛都给看得竖起来了,她似乎天生不会笑似的,冷着一张脸,看人的目光也好似看死人。 “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她淡淡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叫雁翎。” “好名字,姑姑的名字真雅致。”洪登擦了擦汗,强笑着恭维道,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异样之感……他怎么觉着好似哪里不对呢? 洪登回过头在忙忙碌碌的膳房里头搜寻驴儿的身影,却没找到。 雁翎嗤笑了一声,大步在前引路,没再说话。 这太监哪里知道她名字的来历,她们四个陪太子妃进宫的人,全是从小就挑出来的,福州不太平,太子妃自小又要强,她长到八岁,石文柄都还没有儿子,因此她就对石文柄说:“阿玛大可将我当作您的长子!” 所以她们四个就是太子妃的“哈哈珠子”,是自小习武的。 她叫雁翎,可和雅致没有关系。 元朝诗人张宪曾写诗曰:“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神锋三尺强,落手断金铁。”她是雁翎刀的雁翎,她是太子妃手中的雁翎刀,亦是杀过倭寇的雁翎刀! 洪登跟着雁翎一路疾走穿过两道宫门来到了正殿,这才发觉正殿前头的空地上早已站满了人,昨个据传已经接见过的各院总管全都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见他被领进来,都不敢抬头看一眼。 再往里进,进到前厅里,就看到上首端坐着太子爷和太子妃,下首两边八仙椅坐了五个女子——唐李范三个格格坐在靠门边的位置,再往前一点是多年未见、一身缁衣的李侧福晋,最前头,正正坐在太子妃下首的曼妙女子就是程侧福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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