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想得入了神,自个披了件衣裳,自己点了蜡烛,趴在桌上又疯狂地写起条陈来。 “……”真卷啊,程婉蕴躺在床榻上睡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愧是坚持四点起床二十年的男人,于是倒头就睡。 等她醒来,都快中午了,太子爷早就出去了。 后来果然如太子爷所料,这消息传回京城,康熙震怒,在朝堂上甭管有关系、没关系,把文武百官全骂了个遍,气得连有个官员顶戴戴歪了都摁出去打板子,立刻就下了旨,将天津上下官吏杀得人头滚滚、菜市口成天刷血迹,连天津那个水师提督也被康熙勒令押送京城后审。随后又立即一阵官员调度,调来新的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填好,并给了太子“便宜行事”的全权,于是太子爷自然得帮着新来的总督、提督站稳脚跟,多措并举地施行强硬地剿灭海寇的措施,程婉蕴也尽自己一份心,帮着收拢难民。 她用自己的私房银子以及太子爷的私房银子,以每日一钱银子的高价雇了当地的壮丁一口气建了大约五十所鸡毛房,提供一些就业机会的同时,免费提供给失去家园的流民暂且过冬,并三两天就施粥、施衣一次,她希望这些百姓能熬过冬天,等到春暖花开的时日。 等一切事情都走上正轨,太子爷才下令从天津启程。他们的下一站就是扬州了,因在天津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因此要日行千里,这中间除了采买粮米菜肉等补给之物,不再长时间停留任何口岸。 他们要出发离开的时候,顾敏叡身着甲胄,强撑着还未痊愈的身子一路相送,他领着儿孙、牵着小渔村的孤儿们,默默地跟着程婉蕴他们一行人身后,看着他们就要登舟而去,这才大喝一声,扔掉拐杖,行了清朝操演阅兵时,高举长枪跪拜的军礼。 这是征伐之礼,也是感恩鸣谢之礼。 大船沿着运河往南开去,风凛冽了起来,程婉蕴却依然站在舱板上眺望着他们早已模糊成一个个小点的身影。 但那红樱飘荡,将永远留在她心中。 # 半个月前的乾清宫,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上又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太监们每天都在苦恼扫不尽的积雪,殿外露台上的铜鹤都被雪堆成了白鹤,因此汉白玉石台上时时刻刻都有太监与苏拉除雪的身影。 乾清宫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火龙昼夜不息,连金砖铺墁的殿内踩上去都是暖和的,梁九功端着热茶,步履匆匆地从殿外走来,守在养心殿外头的小太监连忙替他推开菱花隔扇门窗,里头伺候的宫女则弓着腰掀开缂丝织锦的帘子,暖阁里头,康熙盘腿坐在南窗暖炕上,正捧着一个杏黄绸封的折子,专心致志地读着,这样的折本,他手边还有一沓。 梁九功瞥了一眼,那些自然都是太子爷加急送进宫来的密折。 这样的折子,差不多五六日就有一封,之前太子爷到了通州,也立刻上书将沿途所见所闻、所作所为都老老实实地禀告身在京城的皇父。 这样的做法实在是精明的,梁九功有时候心里头也在胆寒,他没念过多少书,字也是跟在康熙身边那么多年,偷偷学了几个,不成器。但他知道皇上的心思难猜又多变,尤其太子爷深处东宫,更是诚惶诚恐。 代天子南巡,这是多大的脸面和恩典,寻常人恐怕早就抖搂起来了,但太子爷就是一根弦都不敢松!不仅微服出巡,将太子仪仗都让给了四阿哥、五阿哥,不接受官员拜见就罢了,竟然连面都没有露,就连出门做了什么船、吃饭睡觉也要细细写在折本里禀告。 梁九功蹑手蹑脚地呈上了茶碗,随即便倒退着走了三步,站在角落侯着,呼吸都放缓了、放轻了,生怕打搅到康熙看折子。 他又想到太子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太子选择微服出巡以后,皇上曾经对着他感叹:“保成未来定然是个体察民情的仁君。” 梁九功笑着奉承道:“还不是皇上亲自教出来的太子。” 康熙喜欢和他说话就是这个缘故,梁九功总能说到他心坎里,让他通体舒泰。 但梁九功自己却觉着,太子爷除了为了百姓,只怕也是避讳、识时务罢了。体察什么民意,更多的难道不是体察皇上这个皇父的圣意么? 若太子爷处处比着皇上以往南巡的成例,一路住在官衙、接见官员、听地方奏报、恩遇大族乡绅,只怕头一个不高兴的,就是皇上自个了!梁九功心里头是很明白的,皇上年过四旬,久坐已经会腰疼了,膝盖还添了痛风的毛病,这胃口也没有以前好了,行围的时候给皇上准备的弓,都从一等硬弓换成二等了。 这种事情,只有他这样贴身伺候多年的奴才才会知道。 但……太子爷才二十呢! 梁九功觉着太子爷近几年的确聪明了许多,他似乎知道了皇上的心思,因此便趁机蛰伏了起来,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虽然太子爷已经当了二十年出头的椽子了,但皇上其他的儿子也在冒头呀,只要不当跳得最高的那个椽子就是了。 最近,大阿哥不就又抖起来了么? 皇上已经预备第二回 带大阿哥亲征葛尓丹了,大阿哥旁的好处没有,但打仗的胆识还是叫人钦佩的,别人说大阿哥如何威猛,是满清第一巴图鲁,都比不上皇上轻描淡写一句:“胤褆在乌兰布通多次冲锋在前,是个好样的。” 这事做不得假,毕竟战场上那么多人,众口铄金,皇上这人不信任何人,他总是要叫人再三查过才会下定论的,因此甭管之前明相、惠妃来回多少次,皇上都没有松口,最后养在暗处的那些心腹将康熙二十九年乌兰布通之战的情形又翻出来查过,他才松口点了大阿哥。 当然,除了筹备战事,唯一牵着皇上心神的,就是出门在外的太子爷了。 虽说猛虎老了,起了疑心,但毕竟舔犊情深,太子爷一路安不安全、身体如何,还是康熙最挂念的,有时候下了朝回来,就要叫人来问,太子传信回来没有? 太子爷都出门好几天了,京里忽然又下大雪,皇上还在忧心太子爷带的靴子有没有垫羊绒呢!虽说这气候往后总是一日暖过一日的,但夜里清晨又能冷的人打摆子,穿单鞋赶路又在船上,岂不是要冻掉脚指头? 梁九功听完,饶是他巧舌如簧也不知如何回答了——皇上也有些多虑了,穷家富路,太子爷带着银子呢,就是有哪里不足,没有虑到的,在外头也能买到,这是南巡,太子爷他又不是去什么穷乡僻壤的地方。 最后只能讪笑着说了句:“皇上一片慈父之心,这是关心则乱呢。” 听梁九功这么说,后来康熙自个也回转过来了,摇头笑道:“你说的对,是朕关心则乱了。太子头一回出远门,朕总是放心不下。” 梁九功虽然静静立着一动不动,头低垂着盯着自个的脚面,一站一个时辰,眼皮都不带眨一下,但却也在数着皇上翻折子的声音,听着康熙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叫好,一会儿又怒得拍案,他也十分好奇太子爷在外头到底经了什么事儿,想必十分精彩吧? 没一会儿,他听见康熙总算放下折子,掀开茶碗的盖,轻轻喝了口茶。 梁九功原本飘远的思绪立刻随着这饮茶的轻微声响而瞬时聚拢回来,提着心神以防康熙叫他,他对康熙的生活习性十分了解,因此当康熙放下茶碗就淡淡开口:“梁九功,近前来说话。” 他一点也没有吃惊,嗻了一声,小心地走上前两步:“皇上,您吩咐。” “朕记得你是直隶人吧?直隶哪儿的?”康熙往后靠在引枕上,像是拉家常一般,随口问道,“南直隶还是北直隶?” 梁九功笑道:“皇上好记性,奴才是河北保定人。” 康熙眯着眼“嗯”了一声:“朕记得你也是家里遭了灾才入宫的……” “是,那年发了大水,奴才家里是低洼田亩,正好粮食刚经播种便被水浸泡,一颗都没长起来,等洪水退去,播种时令又过了,难以再行补种,那年的田地便全绝收了,奴才的爹娘饿死了,哥哥、妹妹被水卷走淹死了,奴才侥幸活了一命,但屋子被淹坏,又没粮食,实在没法子,只好一路沿街乞讨,后来被人牙子卖给了一刀刘,给了奴才一刀,倒是救了奴才的命,让奴才能进宫过了好日子。”梁九功笑眯眯地,好像说得是别家事一般。 “田亩受灾、房屋倒塌、流民四起,官员就没有赈灾的?” “自然有振,奴才一路上也吃了两顿施粥呢,否则走不到京城就饿死了。这天灾怨不得父母官,当年大水,河北二十二镇尽数被淹没,又冲垮大堤,就这样老太爷还不解气呢,继续连日大雨,奴才记得清清楚楚,走在路上半截身子都泡在水里!” 梁九功哪里敢说官吏的不是,何况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讪笑着:“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奴才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每个地方的官不一样,有好官也有坏的,有的州县遇见灾情知道先行抚恤、搭盖棚屋、散放衣食,并给淹毙人口棺殓银。有的官员早拍屁股跑了,奴才可不敢妄言。” 康熙望着被他搁在桌上的那沓折子,叹息了一声:“你说的是,好官难得啊!” 他想起太子在折子里写的顾家满门忠烈,以及跟在他身边照顾衣食的程氏,一个女子也知道家国大义,有这等见识,的确是难得的事情。 康熙还记得程世福在歙县的诸多民生之策,为此他才早早认定这人是个好官,故意要把他压在地方上历练了这么多年,正如一个难得的将才得在真刀真枪的沙场上才能培养出来,好官也都磨练出来的!若早早把程世福关在六部里,他或许就毁了。 歙县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前几年入了户部当主事,也兢兢业业。太子爷当初想提拔程家,他不反对,也有这一层原因在。 但他没想到程世福很会教子女,连女儿也教得深明大义。 那首歌的词虽然浅,但却是牵连满汉的好歌,康熙已经想好了要把这首歌刊发出去,让市井小儿都学会唱。以中华代指天下,那分什么满汉你我?咱们都是一家子,都饮同根水!康熙觉着困扰自己许久的满汉一体的问题,终于有了明确的指向。 他不禁起了一些爱才之心,程氏是女子,唯有厚赏,授不得官。要不回头给程世福升个侍郎?除了善扑营那个,他应该还有个儿子吧,不知道年岁几何,有没有科考……康熙又琢磨着回头叫人去打探一下,连闺女都费心教了,儿子总不会更差吧? 康熙间歇性忽略了他原先对程氏的出身偏见,反而在梁九功的奉承马屁下,越发觉着自己是个慧眼识珠的明君,又觉着自己对太子犊爱非常,不说太子妃又贤惠又孝顺,连为太子挑选的贴身伺候的侍妾也是个家风清正又识大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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