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就明白了康熙对程家的处置,身为文臣的程世福与程怀章并非身居要职,身上也没有非他不可的差事,自然没必要夺情。但程怀靖身为武官,又领兵在海外,一则天遥路远不好回来,二则守土有责,他肩头的使命的确更重些,在要防备英吉利的节骨眼上了,夺情也是应有之理。 “儿臣谢皇阿玛,全了程家的忠,又全了程家的孝。”这样的处置,往里深究便全是康熙对他这个儿子的偏袒了,胤礽起身躬身施了一礼。 康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捧起盖碗撇了撇浮沫道:“程世福户部侍郎的位置,朕有意让张廷玉暂且代理。” 胤礽吃了一惊:“张廷玉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年轻吗?他也快三十的人了。”康熙含笑放下手里的茶碗,“程世福本就年老,倒衬得张廷玉像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子了。实际上,这孩子性子很精细的,跟张英一模一样,在外头历练了几年就像璞玉浑金,朕早就想将他调回来了,你往后瞧着吧,这孩子绝不可小觑啊!” “全听皇阿玛安排就是。”胤礽也笑了,有时候日子过着过着,他都快忘了以前觉着年纪那么轻、那么小的人都已经长大了,记忆里头不管是张廷玉也好、程怀章也好,浮现出来的,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呢。 “程怀章的御史位置,朕还没想好,反正也不是什么打紧的要职,回头让六部尚书都推一推,朕再挑个好的就是了。”康熙慢悠悠地说着,随后又笑着斜睨了胤礽一眼,“这样可放心了?” 明面上程家丁忧去职,但程世福的官位紧要,康熙让本就是太子党一系的张廷玉占着,锅烂在肉里,对胤礽是一点妨碍也没有的。而程怀章的御史位置可就没那么抢手了,正好放当块肥肉抛出去,安朝臣们的心。更别提程怀靖夺情不说,还顺势升了两级,如今已经替胤礽握住了一支势力可观的远洋水师。 远洋水师营草创至今,如今可是有五十艘战船、两万名官兵了,在澳洲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一大半留在天津卫、广州港,在近海巡视警戒,护卫来往商船。 若真要对英吉利动手,远洋水师只怕要倾巢而动,这样程怀靖的位置就会变得举足轻重。康熙这是暗示他,愿意放手让他掌兵了! 哪怕是遥远飞地的兵。 胤礽心中一阵激荡,那么多年了,皇阿玛心里的坚冰与防备,终于被他融化了一点。 至于程家日后如何?没听见张廷玉的官衔前头还有代理二字?康熙对张廷玉的期许显然不仅仅是一个户部侍郎,到时候程世福官复原职的机会,胤礽觉着至少有六成。 而张廷玉……胤礽不用想都知道,只要他这几年没有过错,能兢兢业业当差,三年过后皇阿玛自然还要把他再往上升一升的。 程怀章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回到翰林院,胤礽已经想好了把他安在什么位置上了。 胤礽眼底有一点泪,被他竭力忍了回去,只是亲昵地向康熙鞠了一躬:“多谢皇阿玛疼儿子,处处为儿子打算。” 康熙让他坐下,喟叹道:“也就你能明白朕的心。”在面子和里子当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哪个更好的,他也没说透,但保成就明白了。能跟儿子这样交心,总有人能明白你的话,让已经年迈的帝王心里也充满了感慨与温暖。 这也是他愿意放一放手的原因。 # 毓庆宫,后罩房里。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阳光穿过菱花窗格,一块一块,完完整整拓印在了地砖上,还有一些落在程婉蕴眉眼间。她昨日发了烧,出了一身汗,今儿反倒好多了,只是精神还不太好,做什么都像被雨水浇过的花草,蔫蔫的。 祖母是夜里头突然去世的,早起来吴氏才发现,她没给家里留下什么话,只是前一日还念叨着怀章和怀靖不知道今年过年的时候还能不能回来,阿蕴选进宫里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老太太这两年已经有些糊涂了,先前她和吴氏、小孙子一块儿回了歙县一趟,是存着耀武扬威的心思的——瞧瞧!当年你们这些亲朋都瞧不起她,如今又如何?快来瞧一瞧、看一看,老娘我衣锦还乡啦! 可是炫也没炫成,当年欺负她孤儿寡母的很多亲戚都已经黄土一抔,这事儿似乎让她放下了很多事,也颇觉遗憾。后来回了京城,老太太安安逸逸的,反倒渐渐糊涂了,还总是记着程婉蕴刚刚选秀进宫的事情,每天都担忧地问吴氏,阿蕴可有寄信回来?怎么进了宫没个消息。 吴氏总会一边替她拍拍衣裳,一边纠正她:“如今要叫娘娘啦,不能叫阿蕴了。” 祖母就会瞪吴氏:“胡说八道!” 吴氏无奈:“是是是,是媳妇胡说八道。” 程婉蕴就想起来,她刚进宫的时候孑然一身,又被欺凌又被排挤,心里骂着贼老天强忍着这一切,那会儿没法给家里报平安,刚进了东宫那会儿也是表面镇定心里战战兢兢更多,也不敢往外递信,只想着家里肯定会知道她已经入选,既然如此就不要多事了。 可如今她才意识到,家里虽然得了宫里的消息,知道她进了东宫,却并没有因此放心的,至少祖母一定是这样唠唠叨叨地担忧过她。 她去了程家,程家很挤很挤,甭管认不认得这个老太太,都是冲着太子嫔母家这个名号来的,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官吏、邻居、还有些凑热闹的,呜呜泱泱一大堆。 程世福领着怀章、怀章的几个儿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堂,有人上来敬香他们就跪一次,一天下来人都站不起来。 女眷们便都在里头,守着棺材烧纸,程婉蕴也给祖母仔仔细细叠了几个金元宝烧了,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听吴氏哽咽着说老太太平日里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程婉蕴记忆里的祖母也好像活了起来似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祖母领着她和程怀章、程怀靖(婉燕婉荷不喜欢出门晒太阳,总是不去的)赶骡车去收田租子,那会儿家里雇不起车夫,祖母就坐前头自个赶车,这车说是骡车实际上连个车顶棚也没有,就一块木板,下头按两个轮子而已。 他们仨都还小小的,尤其怀靖,人小戴不上遮阳的斗笠,就被祖母塞进要用来装稻子的箩筐里,还盖上了藤编的盖子,说是这样不会被太阳晒到。怀靖是个多动症患儿,哪里忍得住,经常顶开盖子要爬出来,程婉蕴就跟打地鼠一样把他摁下去,然后他又冒出来,程婉蕴再摁,后来怀章也帮着摁弟弟,三个人在木板上打打闹闹,祖母赶车的手艺也谈不上多好,放在后世只怕要在车屁股贴满“实习”的贴纸,她在前头就嚷:“不许动了!都不许动了!” 他们仨哪里肯听啊,在后头都快打起来了,然后车被小石子一别,祖孙四人就嗷嗷叫着连人带车就翻进稻田里去了。程婉蕴赶紧把两个泥人弟弟拔出来,就见祖母也已经一身泥水从沟里爬上来了,默默地脱下鞋子,脸黑如锅底:“你们三个小兔崽子——” 程婉蕴心道不好,连忙转身就跑,怀章也立刻跟上,就剩下腿短人小的怀靖喊着等等我啊!刚想跑就被祖母抓小鸡崽子似的拎住了,打得鬼哭狼嚎。 租子没收成,四个人还成了这狼狈模样,更好笑的是,回去的时候身上的泥被日头晒干,四个人每走一步身上就扑簌簌地往下掉泥块子,祖母这个大泥人气鼓鼓地牵着仨小泥人,四个出土文物一进家门就把在伙房里做饭、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的吴氏惊掉了锅铲子。 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也有顺利收了租子的时候,那他们仨就会每人被祖母塞一个烤红薯作为今天“乖乖的”的奖励,三个人便躺在一袋袋、一筐筐的稻子里,闻着满鼻子的稻香,望着天上的飞鸟与游云,并肩躺着吃红薯。 程婉蕴约莫便是这样长大的。 在这个世界,她从小到大记忆的每个剪影里,似乎都有祖母的身影,她就像是家里的定海神针,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会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挺挺就过去了! 程婉蕴就很有些后悔,十多年前的自己就应该写个信回家的,哪怕只写一句她很好,祖母也不会这样为她担心那么久了。 她坐在床榻边很想哭,又强忍着,她不想一直这样下去,她在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可这真的太难了,尤其旺财也走了。她忽然就意识到,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快得狗狗的生命都走到尽头了,快到生离死别已经来到眼前了,她才恍然惊觉。 那天她坐在旺财的小土包边上时,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很奇怪,那时候脑袋好像是空的,人也是空的,她好像还反应不过来似的。 然后太子爷过来陪她坐着,原本也是静静地,后来他忽然就说了一句:“阿婉,伤心并不是可耻之事,不必忍耐,也不必强求自己。我时常奢望如果我也能有为了额娘伤心难过的机会该有多好,但我连这个也没有。” 程婉蕴听着眼眶一热,压抑在心里的那么多酸涩苦痛全一齐涌了上来,她转身搂住太子爷的脖子,把眼泪全流到了他身上。 太子爷单手揽着她的背,只由着她无声地流泪,一言不发。 程婉蕴在泪眼里远远望着这小院子,春去冬天,她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十八年,而还有个人从始至终一直陪伴她、伸开双臂拥抱她,也永远站在她一回身就能看见的地方,像曾经他许诺的那样,他一直是她身后的青山。 程婉蕴红着眼眶呆坐着,却忽然发现窗台上放了两个被歪歪扭扭地画上了小狗脸的桃子,她趿着睡鞋一看,弘晋和佛尔果春脸上沾着墨汁,像两只花猫一般躲在她窗户下头,闪着大眼睛跟她对视:“额娘……” 两个小家伙噔噔噔地跑进来,往她怀里蹭,小心翼翼地问:“额娘,你的病好了吗?” 程婉蕴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又说:“我们想额娘陪我们睡,不想阿玛陪,阿玛都不会讲黑猫捕快的故事。” “阿玛还要照顾哥哥姐姐,旺财姑姑去找它额娘以后,二哥就难过得不得了,连蒸汽机都没精神做了,大姐姐和二姐姐也是,绣了好多旺儿姑姑的帕子,一边绣一边掉眼泪,阿玛安慰了这个又要安慰那个,忙都忙不过来了。” 程婉蕴抬头一看,帘子外头似乎有个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影,她一时又想哭又想笑,低头捏了捏两个孩子的脸,故意板着脸问:“是不是你们阿玛让你们来诉苦的?” 弘晋心虚说:“不是。” 结果佛尔果春老老实实点头说:“是啊。” 程婉蕴轻咳一声,扬声道:“还不快进来,你两个小兵都招了。” 胤礽这才亲自端了碗鸡丝面进来,笑了笑:“这两个不中用的,还把阿玛给卖了。” 程婉蕴今儿心绪已经好些了,她看着两个殷切望着她的小崽子、同样也眼含期许的太子爷,叹了口气:“拿过来,我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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