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东宫随行的人分了两拨,程婉蕴便连忙让人把弘暄和弘晳两家的行李车挪到前头去,又安排跟随伺候额林珠的人,还把哈日瑙海也叫过来耳提面命,让他不许带额林珠去林子深处打猎,容易遇着熊。 至于十八阿哥,康熙犹豫再三,他想要小儿子陪伴,最终还是让十八阿哥跟着高答应随驾前往。 程婉蕴这下心又提了起来,先把弘晳和弘暄叫过来,让他们在木兰要多多看顾十八这个小皇叔,送十八阿哥去高答应那儿的时候又对十八低声来回嘱咐:“如今在外头,不比在宫里,你一切饮食起居都要小心,用膳前要洗手,用完膳也要洗手,不许喝没烧开的河水,也不许吃生肉,肉叫人给你烤得熟熟的,知道吗?” 十八阿哥懵懂地点点头。 同样的话又换了一种口气,疾言厉色地吩咐了十八阿哥身边的人要紧着皮子当差,十八阿哥若有一点不好,小心你们的脑袋!直把人吓得全跪了下来磕头,她才把人叫起来,又吩咐青杏每人给了个厚厚的荷包。 她知道她有点应激,但实在没法子,怀着沉重的心将他送到高答应身边,抚了抚十八圆溜溜的脑袋,不惜对高答应折腰福身道:“十八就偏劳答应细心照看了,这孩子皮,劳烦答应多费些心思了。” 高答应吓了一跳,连忙避开:“太子嫔娘娘折煞妾身了,妾身与王嫔娘娘同住一宫,交情匪浅,定会眼不错地看顾十八阿哥,请娘娘放心。” 秋风瑟瑟,程婉蕴站在原处看着康熙的黄盖马车已重新起驾往木兰赶去,后头的车马也一辆一辆动了起来,十八从马车窗子里钻出来对她伸出手:“嫂嫂别生气了,这个给你。” 程婉蕴下意识伸手向前跑了两步去接,原来是一只草编的小蚂蚱,被十八攥在手心里有些变形,但却还留着他的体温,暖暖地躺在她手心里。 她重新抬起头,十八还趴在窗子上冲她挥手:“嫂嫂,我会听话。” 程婉蕴含着泪连连点头,原来他以为她方才发作他身边的奴才,是车上生的气还没生完呢呢,却不知道她是在担心他的性命,十八喜欢昆虫,其中最喜欢的就是蚂蚱,如今倒把自己最喜欢的小蚂蚱送了她安慰她。 她叹了一口气,捏着小蚂蚱回了行宫里。 胤礽已经被何保忠背到屋子里歇息了,程婉蕴提着裙子走上台阶,正好听见屋子里一阵咳嗽声,便连忙加快了脚步,候在门口的宫女连忙掀起帘子让她进去。 康熙留了两个太医下来,如今也住在厢房里,方便日日为太子爷诊治,屋子里小太监们正小心地收拾着脉枕,又取了药炉子来,想来太医已经又过来把了回脉了。 程婉蕴快步上前,坐到床边便去摸太子爷的额头。 胤礽坐躺在床榻上,苍白的脸笑着伸过去由着程婉蕴摸,嗓子微微有些哑:“外头都安顿好了?几个孩子可有多拨点人跟着?” “孩子们都不用您操心,弘暄弘晳都是娶了福晋的人了,又不是毛毛躁躁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你好好顾着自个就是了。”还烧着,但不算烧得很厉害,程婉蕴心里长出一口气,面上却冷冷硬硬地收回手。 被人劈头盖脸、夹枪带棒地顶了一句,这人还是素来就脾气好的阿婉,胤礽被这样指桑骂槐指责了一通“毛毛躁躁”、“不懂事”竟然一点也不觉着生气,反倒被骂得通体舒畅十分受用,就连隐隐作痛的头都好了几分,他笑着去拉阿婉的手:“你瞧出来了?我这病八分真两分假,养养就好了,你别生气。” 程婉蕴就猜到了,太子爷平日里也不是那么不顾息身子的人,回想今年桩桩件件的事儿,明明没什么大事儿,太子爷愣是忙得脚不沾地,四月还请旨拉着四爷一块儿亲自去了趟喀尔喀蒙古和准葛尔部,把侄女和女儿未来要住的公主府都亲眼看了看,再提了几处要增改的地方,在那儿留了大半个月,若不是两个儿子要大婚,他只怕都赶不回来。 听太子爷口气,难不成外头的局势竟然这么紧张了?程婉蕴只觉着自己一直以来被胤礽像个大母鸡似的罩在翅膀下头,外头风雨相侵竟然一点也察觉不到,急得跺脚:“究竟怎么了,要你使出这样自毁的法子来?” 胤礽见她着急,连忙摇摇头,咳嗽了几声:“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回沙鄂和西藏都来了人,准葛尔部与喀尔喀部定会收到皇阿玛大力嘉奖,我在那儿不大好。” 这两个部落早已被皇阿玛盖上了“东宫”两个印记,他杵在那儿,只要策妄阿拉布坦和纳穆塞表露出来一点格外地亲近与臣服,皇阿玛只怕都会有些不高兴的。 “就为了这个?”程婉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又伸手摸了摸太子爷的脑门,“就为了这个你折腾了大半年把自个折腾病了?就只是为了避嫌?” 眼见阿婉深吸了一口气,胤礽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往常他偷偷把药膳给何保忠吃的时候阿婉也会这样深呼吸然后就开始唠叨,约莫能叨半个来时辰不带停歇的,他连忙西子捧心虚弱地道,“是是是,我是脑子烧坏了,正难受着呢,我的好阿婉,陪我歇会儿吧。” 程婉蕴这才闭了嘴,憋了一肚子的话换了衣裳搂着太子爷的腰躺了下来。 胤礽暗自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阿婉的长发,只觉自己逃过了一劫,谁知,怀中人的气息一直没能平稳下来,掐着他腰的力道也越来越重,然后他就听阿婉生气地道:“不行!做人不能让话憋死了,二爷,我憋不住,你说说你,你都三十几岁了,都快有孙子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清醒,有什么事不比身子更重要,先前还信誓旦旦说哎呦,阿婉咱们日后都要长命百岁呢,如今可是都忘了呢……” 胤礽:“……” 他也是有苦难言,梦境的苦他只想着一个人吞下去便罢了,阿婉上辈子已经够苦了,这辈子只要开开心心过她悠闲的日子就是了。 康熙四十七年的木兰,是已经萦绕在他梦中十几年来不曾散去的场景,如今已经有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他也知道或许他此时去木兰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他还是反反复复、控制不住地去回想那个被废黜的梦。 如今想要留住的人太多了,当拥有得越多,就愈加害怕失去。 当真的快要走到木兰,他甚至有些难以面对皇阿玛,梦中那个冷酷的、深深痛恨他的皇阿玛与眼前这个关切、温和的皇阿玛重叠又撕裂,他的痛苦便成倍地增长。 他想,上辈子他没能尽到兄长的职责,那这辈子便由他替十八生这场病偿还就是了。这也是他同意阿婉多备一个郎中的缘故,他虽然不知十八究竟是生了什么病而亡的,但这个弟弟跟弘晋一般岁数,在毓庆宫常来常往,常撑着下巴脆生生地唤他太子哥哥,生得又比女子还要更白皙秀气,小糯米团子似的天真可爱,比弘晋这人嫌狗厌的小黑蛋子都来得让他喜爱,他早已不是当初头一回梦到自己废黜时对十八那般冷漠了。 上辈子他的弘晋和佛尔果春都没活下来,阿婉身子又垮了,他又怎会有心思去和这样一个比他幼子还跟小的弟弟打交道?那会儿他的处境也远不如现今稳固,只怕都快被老大和老八这些兄弟撕了吃了。 如今他借着生病,干脆避开去木兰,是釜底抽薪之计。 胤礽略微盘算了下如今的形势。明珠病逝,直郡王一系也失去了外朝最大的顶梁柱。说起明珠之死,倒也令人唏嘘,他尚了郡主的小儿子纳兰揆方,与郡主在外游玩时出了意外,先后双双亡故,消息传回京城后,明珠本也快到了大限之人,老迈多病,一时遭受不住打击,便彻底病倒了,没撑过几日就走了。揆方只留下几个幼子幼女,已经全都过继给了揆叙。 纳兰揆叙也丁忧在家,如今正是纳兰家最凋零落魄的时候,明珠病重之际,胤礽念着他当年去送了索额图,便也领着格尔芬和阿尔吉善去送了明珠。 生死面前,恩怨全消了。胤礽望着明珠深深凹陷、皱纹满布的脸,又想起当初他在朝堂上每每几句话便气得索额图跳脚,自己却摇着扇子笑得像狐狸的样子,也有些唏嘘。 那会儿明珠还能说几句话,脸色青灰,那浑浊的眼睛却并不灰暗,反倒灼灼地望着胤礽和赫舍里两兄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他最后伤感地笑了笑,轻声说:“唉,到了下面,只怕要被索中堂笑话了,如今他的儿子都回来了,我的儿子却回不来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胤礽陪着坐了会儿,又给明珠带了康熙赐的东西便回宫了,等到了半夜,纳兰家就报了丧。惠妃也得了恩旨,入宫几十年来头一回回了娘家,却是为了哥哥的丧事,父母早就没了,娘家三个侄子,只剩了揆叙一个独苗,她望着纳兰家的门楣,只觉得满心都是萧索,也狠狠哭了一场。 之后,惠妃好久都没缓过神来,阿婉也说内务府上下都服帖了不少,因为惠妃没心思给她下绊子了。到了直郡王这头也是,几乎是日日窝在兵部,还借酒浇愁了好几回,喝得醉醺醺的进宫来,被康熙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揆叙倒让胤礽刮目相看,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父亲弟弟都没了,他竟然很是顶得住,沉稳妥帖地安顿好家里的所有事情,安安心心地给阿玛守孝,尽心照顾弟弟的遗孤,让康熙都十分怜惜他,想必将来起复之时,只怕不会叫他吃了亏。 如今纳兰家式微,直郡王手里只有军权,文臣在明珠走了以后顿时没了主心骨,被老八费心拉拢,倒是倒戈了不少人去老八那头。老八人缘倒好,身后还有佟佳氏摇旗呐喊,但佟佳氏也不是铁板一块,佟国纲的长子鄂伦岱跟着老八,佟国维的小儿子隆科多却频频向老四献殷勤,为此,老四还进宫跟他说了一句。 胤礽不大喜欢隆科多的为人,好不容易爱结党营私的明珠倒了,买官卖官的风气清了没两年,这“佟选”的六部官员又起来了——佟选就是走他佟家的门路选进六部的官吏。 而号称佟半朝的佟家这买卖的官有一半是走隆科多的门路,近来几年仗着皇阿玛宠信他,这隆科多收受贿赂愈发肆无忌惮,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之前又敢虐待他赫舍里氏的女子,这旧仇胤礽可没忘。而且他当然知道隆科多想走老四的门路是为什么,只怕还是为了那九门提督之位! 最后一个梦里,这隆科多还真当了九门提督,在皇阿玛崩逝时竟敢擅自封闭九门戒严多日,胤礽也是后头反复回忆梦境场景才回过味来的,这传位诏书都还未宣读,隆科多又是奉谁的旨意动用巡捕营的兵马? 胤礽直觉皇阿玛定然走得很急,京城里才会那般紧张,这皇位过渡之际恐怕也是惊心动魄,他那几个兄弟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将来不论是谁继位,都要面临一摊烂摊子。早就知道自己废黜出局、幽禁而死的胤礽如今已磨练得心态平和,竟然还有心思同情一番上辈子的下一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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