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雅奇便笑着谢过,抬手抚了抚头上的旗头,正了正衣裳便过去了。她如今已是妇人打扮——去年她正式出嫁,嫁给了托合齐的儿子万琉哈苏日泰,但太子妃身子不好,她即便出嫁也时常进宫陪伴额娘,正好苏日泰也在内务府当差,两人时常一同进宫又一同出宫,总归是新婚夫妻还黏糊着呢,婚后她还算美满,苏日泰不善言辞,但总是能将心比心为她着想,她已很满足了。 往常她不大会在宫里留宿,但今日太子妃旧疾犯了,她便留了下来。 进了暖阁里,程婉蕴与胤礽仍旧家常打扮坐在暖炕上,膳桌已经撤下了,两人倒也挨得不近了,但屋子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夹在暖暖的炭火里,烘得人脚步都不经意变轻了。 茉雅奇跪下请安:“女儿见过皇阿玛、程佳额娘,贸然打搅长辈用膳,是女儿的不是。” “何必计较这些?额林珠天遥地远咱们难得见一次,你能常常进宫来尽孝,是咱们为人父母的福分。”程婉蕴温和地下了炕将她搀起来,让她坐在绣墩上,“听额驸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开,可是为什么?” 胤礽便也接口:“小病也不可轻忽,回头太医来了也叫他给你诊诊脉。” 茉雅奇红了脸,小声道:“苏日泰也是的,怎么这点小事也告到阿玛和程佳额娘这里来了?” “他可不是故意告状,是在内务府挖地三尺地寻手艺好的厨子,竟寻到三宝的徒弟六宝头上来了。”程婉蕴捂嘴笑道,又拍拍她的手,“额驸心疼你,这很好,我做主把六宝给你,你改日就领出宫去,可不许为了这事儿回去教训他。” 三宝的两个大徒弟,四宝跟着额林珠去了蒙古,五宝送给了乌希哈,因此如今宫里便排到了六宝,茉雅奇出嫁时没好意思开口要,她能留嫁京城,已是占了便宜了,哪里好意思开口要人?谁知自家额驸傻愣愣的四处打听……倒显得她馋嘴猫似的,茉雅奇听完更是红透了脸,呐呐地点头。 一家子温言叙话倒也温馨,程婉蕴细细地问茉雅奇婚后的生活,从茉雅奇低得快听不见的羞涩语气里,她总算确信苏日泰是个好的,不是善于伪装的渣男,于是也换上了更真心的笑容。 另一头,正再正殿为石氏诊脉的太医却眉头紧锁,隔着帐子虽看不真切,但太医还是能看清里头躺着的人形销骨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色也渐渐青白了起来。石氏卧病多年,不知换了多少太医,都说是消渴症,只能常年吃药、精心伺候饮食养着,是无法治愈的。这病使人阴津亏耗,越是患消渴日久,病情失控,则阴损及阳,热灼津亏血瘀,而致气阴两伤,之后便会气血逆乱,生出旁的许多病来,有些人不仅会与石氏一般眩晕、胸痹,还会耳聋、目盲,渐渐不能行走。 出现这些症状,便是体内脏器已损,病入膏肓了。 太医暗自叹息,面上却不显,沉吟片刻才道:“我开个参黄下消方,每日一剂服用。” 利妈妈等人屈膝谢过,便分了画戟、越女出去外间伺候太医开方,又预备遣人到后罩房知会皇上一声顺带将对牌交了,但太医听闻后却抬手止住了正要往后罩房走去的小太监,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道:“请公公稍后片刻,下官也要随公公一同前去向皇上禀报娘娘的病情。” 娘娘久病,方子开了那么多年什么方子也试过了,如今吃的药也大同小异,以前太子爷还是太子爷时,就不大耐烦回回都听娘娘的病情,后来她们也只是跟何保忠说一声,因此太医都是开了方就走的……如今怎么…… 画戟与越女听了面面相觑,不禁都心里都打起鼓来了。
第189章 登基 那一夜太医披着蓑衣, 冒雨过来说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暗示石氏病笃,已药石罔医, 只能用各类金贵药材竭力拖延日子, 胤礽沉默了片刻便道:“竭力救治娘娘。” 后来,程婉蕴再回想起来,总会觉着那便是之后所有离别的开端。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 宫里先送走了太皇太后。 因中风多年,康熙这些年日渐腿脚不便、目眩头晕而不能行,患上了腿疾的他仍坚持用锦帕裹足到宁寿宫亲奉汤药, 直到太皇太后弥留昏迷之极,康熙跪在床榻边紧紧攥住嫡母的手,将太皇太后手贴在脸颊上,不断地呼喊着:“额娘,儿子在这里。” 太皇太后竟真的因这一声声呼唤从昏迷中醒来,已口不能言的她竭力睁开眼, 深深地望了康熙一眼,才不舍地离去。 她与康熙之间的缘分是这样奇妙, 康熙生下来百日, 十四岁的她被确立为顺治的第二任皇后, 而终生都被顺治冷落的她,二十一岁守寡,一生无儿无女, 唯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孝敬她、尊重她长达五十七年的光阴, 让她在这宫里仍有人真心相待。她前几年齿摇疼痛,心中闷闷不乐, 康熙得知这样的小事也特意过来宽慰她道:“额娘圣寿已过七旬,等您百岁,您的孙儿只怕牙齿都要掉光了,朕常听民言道,老人齿摇脱落,于子孙有益,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全仰赖额娘您的慈闱福泽绵长。”逗得她不由欢欣笑了出来。 因此,她看向康熙的最后一眼,正包含着沉淀了五十几年的感激与眷恋。 太皇太后去世后,康熙送走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至亲长辈,深受打击,不论谁劝解都不听,从太皇太后崩逝那天起,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宫里连年都没有过,康熙也一直住在内廷东六宫出入的苍震门内,里头搭了芦棚,他哪怕年老体虚,仍坚持亲身为嫡母结结实实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孝。 没过两个月,康熙五十七年的三月,毓庆宫正殿里报了丧,原是太子妃石氏病逝。因康熙硬生生扛了数年不肯举办新皇的登基大典,这下好了,内务府把脑袋抓破了都不知要用什么丧仪来安顿石氏的身后事,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奏康熙,康熙对石氏已无任何情面,冷冷批了一句:“就按太子妃的规制下葬。” 虽说不大体面,但总算有了章程,内务府总算能风风火火地操办了起来。 石氏总归是太子妃、是孩子们的嫡母,那段日子弘暄弘晳弘晋等人也在芦棚里住了不少日子,等撤了灵堂几人出来都胡子拉碴瘦了一圈,还把两个儿媳妇心疼得掉了眼泪。程婉蕴倒是看着瘦了一圈的弘晋很是满意,他贪图口腹之欲,越长大越是吃得有些胖了,吃了这顿苦瘦下来倒显得结实多了。 又不过三年多,康熙携胤礽及其他皇子一同去西山游猎后感染风寒,驻跸畅春园时已无法起身。比起历史上皇位交接的惊心动魄,此时此时,胤礽都已被人喊了数年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上”了,膝下孙儿也有了六七个,就连弘晋都在选福晋了,因此,朝野内外听闻这个消息后内心都有了感召,平静如水。 满朝文武大臣的内心:啊,皇上终于要当皇上了。 胤褆早就放弃和他这个太子二弟相争了,这几年除了练兵,就是在家纳妾、造儿子,不到十年间已生了十几个儿女,让他走路腰杆都挺直了,为了在子嗣上头赢过胤礽而扬眉吐气。就连圈禁快十年的八爷胤禩也在不断地努力中生了个儿子,虽说八福晋在洗三宴上脸臭得像死了爹,但八爷总算不会绝嗣了。 马车在雪中摇晃,程婉蕴搂着弘晳的小儿子永瑾、弘暄的女儿格福克真格(满语美丽鲜艳的意思)坐着,马车在大雪中往畅春园疾驰而去。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似乎也正预兆着什么,太上皇、皇上、各位王爷、皇孙去西山打猎,程婉蕴自然留在宫里,爷们出去浪的时候,她也从不亏待自己,不是与王嫔、高答应、唐侧福晋等人聚一块儿抹骨牌,便是坐在院子里枫树下静静地等秋风掠过,带来丝丝凉意。 后罩房的枫树下有两个微微凸起的小土包,土包上种满了各色花草,里头静静躺着咪咪和旺财的尸骨,咪咪是康熙五十三年走的,是极长寿的猫咪了,它还是只处处留情的渣猫,毓庆宫内外都有它的情人与孩子,它的子嗣程婉蕴也数不清有多少只了,常住在毓庆宫里的便还是咪咪头一胎生的那些,其他的“私生子”因母猫没留在毓庆宫里,便生在紫禁城各处,有时会在别的宫巷里突然见到一只长毛的虎斑大猫,青杏便会颇为怀念地道:“这猫也极像咪咪小时候的模样呢。” 程婉蕴也每每都会驻足多看几眼。 宫巷那么长,朱红的漆每年都新刷一遍,那黄白毛的大猫竖着大大的毛尾巴,踩着金色屋瓦渐渐走近阳光里去了,程婉蕴一直望着,直到眼睛被阳光刺痛到流下眼泪,才垂下眼皮来。 程婉蕴略微出神,只听外头车夫忽然低声惊呼一声,马车车轮似乎膈到了雪下的石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两个小孙子小孙女本来窝在程婉蕴怀里睡得正香,被晃醒了以后,格福克真格便揉揉眼睛抓着程婉蕴的衣襟坐起来,奶声奶气地问道:“玛嬷,外头是什么声音啊?” 比他们俩年岁大的重孙都跟着去打猎了,也只剩下这两个小萝卜头还不大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永瑾,醒了以后还从怀里掏出块窝丝糖塞嘴里。弘暄和弘晳二人的子女缘很是其妙,弘暄是一儿一女交替着降生,如今两儿两女很是平均,弘晳却连生了三个儿子,舒和馋闺女都快馋魔怔了,对宁聂丽齐格和格福克真格两个侄女比亲额娘对女儿还亲不说,还偷偷叫人到香火鼎盛的法王寺去上香求女。 被格福克真格这么一问,程婉蕴这才惊觉,外头似乎正不断地敲响着什么声音,她掀开车帘,拼命往畅春园赶去的马车在宽阔的车道上艰难前行,内城两边的大宅子原本都静静地沉睡在大雪中,路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但因那连绵不绝的云板声、还有混在九道内城门的钟鼓楼重重敲上的暮鼓声,两边的大门里有不少人冒雪推开了宅门,站在门边无言地眺望着,人越来越多,却只是相互张望,整条街仍旧静寂无声,倒显得格外凄凉。 程婉蕴不知为何也跟着眼眶一热,低头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哑声道:“是真龙归天了。” 永瑾才四岁,懵懵懂懂,格福克真格大他一岁,却好似明白了什么,嘴角扁了扁,便下意识张开手臂抱住了弟弟。 程婉蕴赶到畅春园后,扯着两个小孩子步履匆匆,却远远便见清溪书屋外的长廊上灯火辉煌,带刀侍卫全都摘了帽缨,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分列站在两边,再往前还有已换上白衣的七八个太监,擎着刚找出来的白纱灯笼,垂着脸站在那儿,程婉蕴这时才有了真实感觉:康熙已经驾崩了。 清源书屋里围满了大臣与宗室,因皇上连年病痛是有目共睹,打猎回来吃了酒吹了风便突然不行了也是在大臣与皇子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次没人对皇上的病生出一点疑虑,但胤褆还是心里难受——康熙临终前甚至还能说几句话,但他就像这几十年来一般,眼里总是头一个看到胤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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