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又在他的脑中响了起来:“看呀!他们压根就不听你的,他们只听岑迦南的!他们是岑迦南的狗。” “闭嘴!”赫东延一声大喝。 殿上众人登时战战兢兢,腿如筛糠。 “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那个声音又来了,啄着他的耳膜,蛊惑着他。 “他们知道你是个冒牌货!他们压根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他们没把你当成皇帝!不然,为什么你就杀几个人,他们就推三阻四?” “你是皇帝,全天下都该听你的。谁不听你的,就该死!” 赫东延如梦初醒,他一声大喝:“拖下去,斩了!” “陛下!”殿堂上众官跪倒一片。众人均有一种物伤其类的苦楚之感。 为人臣子,理应直言不讳,匡正朝纲,可上却不听忠言,性情暴躁,一意孤行,这些话不说,有违我心,说了,小命不保,他们就像叶片上的蚂蚱,惶惶不可终日。 “朕心意已决,退朝!”赫东延拂袖而去。 众官员退朝时聚在一起,忧心忡忡议论:“哎,自古不可斩言官啊,如今连言官都要斩……” 周兆也眉头紧锁。 有人便对周兆说:“周大人,您去劝劝陛下吧。真不能再杀了!” 周兆待赫东延忠心耿耿,但赫东延在岑迦南离开后的短短三日连抓重臣四人,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周兆也觉赫东延此事办得不妥,便在下朝后前去谏言。 周兆道:“陛下,蔡信尽忠职守,为官多年并无大错,只是今日朝堂上失言,罪不至死。而且蔡乃言官,自古帝不斩言官。” 赫东延道:“这个姓蔡的是岑迦南的人,朕床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当然要除掉他们!” 周兆为人耿直。他虽也不喜岑迦南为人脾性,但就事论事,岑迦南此次远行是为平定大禹祸事,并没有说明他有二心,反倒是赫东延在岑迦南走后便大开杀戒,有违君子之风。 即便是想除掉岑迦南,办法也有很多,何必大肆斩杀忠良? 周兆直言不讳道:“武烈王殿下如今远征,前景十分凶险,如若有差池,便将会助长孟非谌的气焰,导致孟非谌反扑。陛下更应着力维系朝野上下的稳定,而非……” “周兆!”赫东延当场掀翻案几,奏章书籍滚落一地,他大喝:“朕最信任你,难道如今连你都要站到那边去吗?!” 周兆猛地噤声。 赫东延:“周兆,你要弄清楚你是被谁提到今日这个位置的,是谁让你坐上了太师椅。你要为朕着想,为朕办事!朕能让你坐这个太师,朕也能让你滚蛋!” 周兆陷入久久的沉默。 他读圣贤书的坚持,此刻全化成了一团自我怀疑的泡沫。他应该忠诚于他的帝王,可是他的帝王是一个残暴平庸之徒,他还要继续辅佐下去吗?他这么做,和那些贪官奸佞又有何区别? 赫东延又问了一次:“周兆,你办不办?” 周兆又默了半晌,道:“蔡信罪不当死,但他于殿堂上出言不逊,目无君主,当该大罚。” “这就对嘛。”赫东延眉目舒展开来,又变得温和起来。 周兆便说:“陛下,将他发配边疆充军如何?” “就这么办吧。”赫东延道:“这都是小事,不必再提,我还有一桩大事要与你商议。” 周兆道:“陛下请讲。” 赫东延道:“将士在外,遇到一点不测,也是正常的。你说对不对?” 周兆一凛。 赫东延将他打算如何在岑迦南前方征战时,断掉援军和粮草,在岑迦南前虎后狼的危机关头,从腹部偷袭。周兆越听越觉得浑身凉意,道:“陛下,背后偷袭,实非君子所为。虽然岑迦南祸乱朝纲,危害皇室,理应根除,但除他也应名正言顺。” 赫东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周兆,你是朕一手培养起来的,朕最信你,你理应同朕站在一边。岑迦南就是朕的心腹大患,你为人臣子,难道不该为朕排忧解难吗?” 周兆道:“是。” 赫东延说:“你明白就好。这件事朕只与你提了,你可别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成功,朕封你侯爵之位。若你存了二心,朕让你死无全尸。” 周兆:“是。” 赫东延只是说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便有一种办成大事的激动,他的自我狂妄地膨胀了起来,好像已经将岑迦南打倒在地。他不由想到了岑迦南喜欢的女子,那个他上一世愧对的女人。他许了岑迦南婚事,岑迦南就要死了,还怎么回来结婚?当然只能由他当这个新郎官了。 他挥手打发周兆下去,就将一名小太监唤了进来,问:“徐玉呢?” “徐公公今日去宫外办事,陛下有何吩咐?待徐公公归来后,奴才这就传话过去。” 赫东延抓了一把瘙痒难耐的手腕。明黄色的黄袍卷了起来,手臂上布满了鲜红的红斑,道:“罢了,他今日出宫提前告诉过朕,就不必再特意知会他,你去办就是了。” “是!”那小太监领命。 赫东延道:“你去将谈家三姑娘请过来。” 周兆已行至了门前,闻声登时停下脚步。 他听见赫东延在他背后说:“别告诉她是进宫。” “是!”那小太监忙不迭办去了。 周兆站在门外,一时不知道自己的双腿该往哪里迈去。若往后迈,他官运就此阻遏,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若往后迈,他从此官途坦荡,扶摇直上,可他一颗良心,也再不复存在。 * 万事通给方月华看过病症回来时,谈宝璐正在岑迦南府邸上给赫西汀缝上学堂要用的小书包。见他回了,忙问:“月妃的病可能治?” 万事通拎上一只小茶壶,在竹藤吊椅上坐下,一边晃,一边喝茶,说:“能治倒是能治,但怎么说呢?不好治。” “什么意思?”谈宝璐疑惑道。 “病人的求生欲不是很强。”万事通解释道:“在你们这个年代,大部分得了这类病症的病人,在心理上会觉得非常羞耻,不愿接受治疗。而且这类病症容易反复,你们这儿的卫生条件又不好,更容易复发,这对病人的心态又是一个挑战,所以要想治好,必须先克服掉这个心理上的障碍。” 谈宝璐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听懂了两个最重要的词,一个是羞耻,一个是不想治。 谈宝璐说:“万大夫能否配制一些外用的药膏,我会想办法让月妃用。” “这好办,药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只要你有本事让她愿意涂。”万事通从药师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一罐白瓷瓶药膏,递给谈宝璐。 谈宝璐接了过去,说:“我想办法。” 万事通又睨了她一眼,突然朝她扔来了一只小瓷瓶。 谈宝璐没准备,一时被瓷瓶砸了个正着,连扑几下,方才没让那瓶子摔了。她举起瓷瓶,摇了摇,里面装的是粉末,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万事通阴阳怪气地说:“祖宗,你是我祖宗。” 谈宝璐:“嗯?” “这药可内服,可外用,专治跌打损伤。”万事通说。 万事通冲她做了个揖,道:“某个人临行前,特意敲打过我,说不照顾好你,待他回来了,瞧着哪儿磕着了碰着了,就要拿我是问。您行行好,可千万别出事。” 谈宝璐说:“怎么会!” 万事通说:“那你手上的伤哪儿来的?” 木剑上有倒刺,有时候会戳伤手,而且练的时间长了,难免磨出水泡,水泡用针头挑破时,别提多疼了。 谈宝璐将手背在身后,讪笑了两声,道:“不小心碰到了。” 万事通没信,冷笑了一声,喝着茶叹道:“哎,天地良心,打工人就是命苦!” “什么工?”谈宝璐疑惑道。 万事通假笑两声,“没什么,你听错了。” “对了。”谈宝璐说:“还有一事,想请万大夫帮忙。” 万事通徐徐咗茶,“直说吧。” 谈宝璐神色微凛,道:“万大夫这里可有无色无味,又不能被验出来的毒药?” 万事通呵的笑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问:“你要毒做什么?” 她尽力练了这么久,最后的成效也只是勉强能提起宝剑跳舞,想真能提剑杀人,没她想的这么简单。所以她必须准备好后招,如果不能用剑杀,就用毒。 谈宝璐故意弯了弯眉眼,让嘴角轻松地上扬了起来,答道:“世道艰难,我一个女子,殿下不在的时候,好怕遇到危险。如果有毒.药傍身,出门在外也有底气一些。” 万事通沉吟半晌。 他也不是个傻子,若真想帮身,用普通的辣椒粉,甚至石灰粉就足够了,为何要用毒?用毒分明是对有人恨之入骨,要杀之而后快。但从他的多年看书经验,他有两个行为法则,一,永远站在主角这边;二,永远要帮主角。要毒就要毒吧! 万事通道:“有倒是有,但是配起来有些麻烦。这样吧,我先给你一包蝎子粉,这药也是剧毒,没有气味,但一遇银针,银针发黑,非常容易被验出来。你且再等三日,三日后就给你新的毒.药。殿下三日后估计就回了,到时候你可得给我说好话。” 谈宝璐眉开眼笑道:“好。” 谈妥后,谈宝璐从小院蹊径回去。刚进门,小东小西便匆匆迎了上来,“小姐,宫里有太监来,说是惠妃娘娘请你进宫赴宴。” 谈宝璐说:“惠妃最近真爱办宴席,刚散了一场,又来一场。好,我这就过去。” 谈宝璐匆匆走向马车,却见来接她的并非是徐玉,而是名面生的小太监,笑眯眯地说:“谈三姑娘。” 谈宝璐微颔首,坐上车厢。 车身颠簸震荡,谈宝璐越想越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就算来接她的不是徐玉,她经常在徐敏儿那儿走动,徐敏儿跟着的小太监,多少都眼熟,这名太监她分明第一次见。 谈宝璐便撩起车帘,故意问了一句:“公公,若去惠妃娘娘宫殿,走西街那条路更近一些。” 那小太监明显一怔,然后讪笑了两声,说:“进宫怎么走,是不能改的。” 谈宝璐闻言,心下更确定了,这辆马车不是送她去见惠妃,是送她进宫。她神经紧张得几乎要崩断,但大脑却转得飞快。 她手指发抖地放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包蝎子粉就藏在了这儿。
第72章 ◎报仇◎ 谈宝璐随小太监进宫时已快入夜, 西斜日影里,碧空湛蓝如水炼, 只那天尽处涣出几缕火烧云般的霞光。忽的有几只灰色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从绵延起伏的宫殿飞向天空,在天际上拖出一道云痕。就连飞鸟都知道要千方百计地逃离这个牢笼,可怜麻雀翅膀短小,怎么也飞不过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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